季绫再次躬身:“谢父亲。”
午后热得厉害,屋檐滴下来的水珠砸在青砖上,碎得极快。
季绫坐在妆镜前,让米儿替她梳发。
她发丝被一缕缕拢在掌心,唇上淡扫了一层胭脂,红得不重,像一笔故意收着的画。
“簪子不要金钗。”她轻声说,“拿那支玉簪来,白玉的。”
米儿应了一声,从匣子里取出一支素玉簪,簪上无纹,温润通透。
她接过来,自己插上。看向镜中,里头的人神色从容。
“替我去传个话,给赵姨娘。”她顿了顿,声音平静,“就说——周家那边,我答应了。”
米儿手一顿,没作声,片刻后轻轻应了一声:“是。”
她起身换衣,选的是一件绯红色的杭绸,样式庄重,是她母亲出国前为她备的,原说是留着订亲时穿。
她站在镜前,理了理衣襟,指腹在腰带上顺了一圈,收着一口气。
粟儿端了茶水进来,见她正系衣带,一愣:“小姐这是……”
“周家下午请人来下聘。”
她转过身,对着她笑了一下,眼尾的弯弧压得极稳,“我总不能一直拖着。”
粟儿脸色一白,张了张嘴,却没能劝出口。
季绫低头,轻轻理好袖口的皱褶,声音淡淡的:“我答应了,你不必多言。”
下午,天热得像在冒烟,连马蹄踏在石板上的声音都焦干。
季府门口张起红绸、挂起灯结,两个体面仆妇捧着礼盒,笑着迎周家人入厅。
季绫站在门前,身穿绯红薄绸旗袍,编着的辫子盘了起来,倒有几分妇人风韵。
她今日未戴金,只簪了一枝白玉,颈边一枚珍珠,衬得她整个人端端正正的。
周柏梧穿着月白长衫,站在她侧前方,与赵姨娘说着话,静静地等候季少平的到来。
季少钧刚进府。
外头暑气未散,他身上还带着烟尘气味,手臂隐约有伤,军装未换,靴底沾泥。
他停在垂花门前,没进去。
红绸飘起,门外马队还未散去。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正好落在她身上。
季绫察觉了,回头看他一眼。
她没动。
也没笑。
昨夜的亲昵恍若隔世,今日再见面,两人神色都平静至极。纵使季绫未曾知会他今日定亲之事,他也早就知道,这是他们的命。
他握着马鞭的手收紧,指节泛白,嘴唇紧抿,胸口起伏却不动声色。
身后勤务兵低声提醒:“三爷,您不是要找四小姐……”
他转身。
一句话没留,拂身进了廊下,风都被他卷得直响。
身后礼乐声一响,锣鼓起,鞭炮响。
季绫低头整了整袖口,抬脚进厅。
第56章 ☆、56.你要的正常,我给不了
周柏梧坐在偏厅里,茶早凉了。
他指节抵着膝,手心微湿。
今日是正式下聘,不料见到的尽是女眷。又枯坐了一阵,才被请到了季少平书房。
下人说:“老爷要见一见。”
他应了声“好”,心里却腾起一丝不安。
屋里窗未全开,只有一角虚掩,光线昏沉。
季少平坐在圈椅里,身侧青铜香炉袅袅冒烟,桌上一只描金烟罐静静地搁着,盖子没合严。
“柏梧,坐。”季少平抬眼,语气淡淡的,“姨娘,看茶。”
万芝连连上前,熟稔地揭开白瓷盖,往茶盏里沏了一杯茶。
周柏梧坐下,双膝并拢,礼数尽得十分妥帖。
季少平捻了一撮烟丝,手指极稳地卷起:“你和绫儿……交情是旧的?”
“不是旧,只是熟识。”他答得快,带着一点拘谨,“此前多有照拂,是绫儿信得过我。”
“信得过,”季少平重复了一句,又拿眼将他扫了一遍,看得周柏梧如坐针毡,才缓缓开口,“那倒是难得。”
周柏梧闻着屋里的味道,心下起疑。
烟丝是旧制的,混了香料味,乍闻下像龙涎,可他细细一辨——
不对。
太甜了,太黏了。
他祖父从前是个戏子,沾过这东西,染了瘾,一熏半晌,窗纸都沾着那种味道。
是鸦片。
可他素来听闻季绫的父亲为人节制,姨太太虽娶了十来个,也只有四个孩子。平日在军中不赌博不抽大烟,只吸水烟过瘾。
他指尖僵了一下,背脊立起一层汗。
莫非……是季少钧干的?若是季少平倒下了,绫儿日后有什么事,岂不是尽听季少钧的安排?
季少平却毫无察觉,缓缓将点燃的烟丝搁进香炉,手一撑桌沿,偏头看他。
“你对绫儿,是认真打算?”
“……是。”
“你知道她是季家人?”
“自然。”
“你家跟我们不是一条路的,你知道么?”
周柏梧抬眼,唇动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答话,窗外风动,香炉一歪,烟雾裹着那股甜腻味往他脸边扑来。
他强撑着没躲开。
季少平笑了,“既然想娶,就得懂事。懂事的人,我才不拦。”
季少平似乎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又卷了一支烟,“你们铁厂,三个月前塌了南炉,赔了一笔。一个月前你换了一批德国的高炉,谁知水土不服,又赔了一笔。”
周柏梧眼皮微跳,却没答。
“你找过季少钧,想叫他跟你一起,和日本人合作,他没答应,对吧?”季少平语气很平,话却扎得准。
周柏梧额角一粒汗珠爬到脸颊,发痒,可他却不敢抬手擦一擦。他低声道,“……督军消息灵通。”
“灵通才活得久。”季少平将烟卷点着,抽了一口,才道:“三菱会社的青木,直接找到我了。”
周柏梧一怔:“青木?”
正是先前跟周柏梧谈合作的那个青木正雄。
他原以为,青木提的这场交易,不过是看在他的交情上一时兴起。
他拒绝之后,三菱会社被北京政府盯上,说是什么勾结地方势力,狼狈为奸。那时周柏梧还庆幸,自己没跟他们搅在一起。
谁知道,他们又来找了季少平。
“还是先前跟你说的条款。”季少平道,“你们厂年产的生铁,拿出三成,交给他们,作为铁路外包配料。还是五百万。”
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闲话茶资。
周柏梧脸色却变了。
五百万,不是个小数目。如今被盯上了,他们还敢这样大张旗鼓?
可若是能拿到这笔钱,周家的危机迎刃而解,母亲眉间的愁绪散开,铁厂的工人也不必被遣返。
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迎娶绫儿。
他心下一动,故意留了个话口,“他们、他们不是上个月被中央盯上了?这会儿还敢……”
“所以明面上找我,只走你们那边。”季少平打断他。
屋内静了片刻。
周柏梧闻着那股鸦片味,喉头发涩。
他缓缓道:“督军是叫我……做个中间人?”
“中间人说得好听些。”季少平靠在椅背上,冷冷一笑。
周柏梧望着他,面色平静,却没再说话。
季少平一手夹着烟,忽而换了个话头,像随口似的问:“你想娶绫儿?”
“想。”
“那你打算给她什么?”
周柏梧抬眼望他,脸上是学堂里没经过事的年轻学生才有的坚决:“我会给她幸福。”
“呵。”季少平冷笑,把烟往桌上一掷,“你真能给她幸福,早能在厂房塌了第一天就挺过去,不是去找她三叔,也不是四处求告无门。”
周柏梧垂手不语。
“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不止救你自己,还能救你想要的。这条铁厂条约,配合得好,我河漢铁路明年开工,全部的钢轨订单——都写在你们厂名下。”
河漢铁路连通南北,若是叫他们一家铁厂全部吃下,想必要吃三五年。
周柏梧眼中闪过一丝希翼的光。
季少平笑了:“就当作是绫儿的嫁妆。”
他说着,伸手摊开地图,一手扣住最中心的一笔红线,“如何?”
周柏梧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多谢督军。”
季少平抬眸,眼神森冷:“该改口了。”
周柏梧轻轻吐出一口
气,抬头一笑:
“多谢岳父。”
……
天将傍晚,云沉得低,蝉叫都慢了几分。
季少钧洗了手臂上的血迹,换了身干净衣裳。
周家下聘的人已散去,只留周柏梧刚走出季少平的院落。
他穿着那身月白衫子,走过来时步子极稳,带着几分名正言顺的丈夫的气度。
“子和,今日之事……多谢成全。”他先开口。
季少钧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