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读,读到一半,忽听“砰——”地一声。
一记短促的枪响,从夜风中炸开。
信纸应声而断,自中间裂成两半,飞落地上。
子弹擦着他手背过去,带出一抹血线。
季纵瞪大眼,脸色瞬间刷白,四下一看,月影深沉,廊柱投下的阴影间,连个人影都没有。
“谁……谁在那儿?”他扯着嗓子喊,嗓音发抖,连带着后脊一阵阵发凉。
没人应。
只有远处传来一声猫叫,冷不丁地掠过他脚边。
季纵脚下一软,扑通跪在地上,连连朝四下磕头。
“大人饶命!饶命……我不知道是您!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我连字都不识!”
“我死也不说的!这信我没拿过!”
“我发誓!”
他一个头接一个头地磕,额角撞出血来,也顾不得抬头。
夜风一吹,那被打碎的信纸翻了几下,贴在青砖地上,白得刺眼。
半空中,一点烟火轻飘飘地熄灭,连枪的热气都没留下。
可季纵知道,那持枪的拿得准。
再不长眼,就不是打信了。
季纵刚磕完第四个头,脸上鼻青脸肿,正想爬起来逃,脚下一歪,险些撞倒路边一只香炉。
他跌跌撞撞站起身,刚走出两步,忽然眼前一道影子拦住了他。
他猛地一顿,手脚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跪下半边身子。
“谁?!”
月光落下,一身素衣的女子立在前头,发髻挽得极高,眉眼清雅,是赵鸢。
她手里拿着一串檀珠念珠,眼尾含着倦气,却依旧整齐端正。
“你嚷什么?”赵姨娘站定,垂眼看他,“大半夜的,鬼鬼祟祟,像什么样子。”
季纵一见是她,脸色变了又变,刚才那点骨气早就被吓得干净。
“姨、姨娘,我、我不是……我就是出来透个气……”
赵姨娘不紧不慢地收好念珠,冷声一句:
“府里哪怕有点风吹草动,你以为能逃得过老爷的眼?”
她看着季纵,不疾不徐地道:“你记着,连你都能发现的事——是老爷早就知道的。”
“你若多嘴,坏了事,出了乱子,真以为老爷只拿你一个人问罪?”
季纵脸都白了,嘴唇抖了一下,半天说不出话来。
赵姨娘上前一步,眼神扫过地面上的那一张纸,唇边浮起一丝极轻的笑意。
“有时候,眼瞎耳聋才是福气。你去佛堂念两柱香,就当自己做了场梦。”
季纵跪在地上,额头抵着砖缝,一动不动,手心满是汗。
赵姨娘走到回廊尽头,回身望了一眼花厅的方向。
袖中那封她从季纵身上顺下来的信,还在指尖。
她没有看,也没有烧,只淡淡地一折,藏进怀里,而后转身向季绫的院落走去。
第55章 ☆、55.定亲
季绫回了房,将枪往床上一掷。
粟儿连连来替她宽衣,“小姐撞见什么了?一副吃了炸药的样子。”
季绫骂道:“小叔今日莫非是昏了头?平常做事滴水不漏,今天却叫人撞见了,要不是我久等不来,出去看看,还不知要出些什么岔子!”
粟儿笑道:“小姐,我看呐,你们俩人谁也别说谁……”
门口传来米儿通传的声音:“赵姨娘来了。”
季绫连连倚在罗汉榻上,换了件单薄的小衣,往额角贴了一块冰片,翻开一册《花谱》,
故作一副纳凉之貌。
粟儿打着团扇坐下,轻轻地在一旁摇着。
赵姨娘没等人迎,已自己走了进来,手里握着一方小帕,脸颊带着微汗,显然是急着来的。
她目光扫了一圈,见屋里没有别人,才关上门,径直走到季绫跟前坐下,“怎么不在屋里歇着?这么热还开窗。”
季绫见她神色不对,接过米儿递来的茶盏,却没喝:“姨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赵姨娘没立刻答,只从袖中取出那封早已被子弹打穿的信,放在几案上。
她看着季绫,语气重了几分,“这是什么?”
季绫脸色微变,垂下眼帘,指尖捏紧了茶盖。
赵姨娘没逼她,只继续道:“你以为你藏得住,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娘不在,你爹更是靠不住,后宅里只我一个站得出来——你可曾想过退路。”
季绫只当自己此行解决了一桩危机,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叫姨娘撞见了。
她嗓子干得发紧,嗫嚅着:“我没想连累您。”
赵姨娘轻叹一声,语重心长道,“你要是玩心重,那我今日就撕了这封信;你若是动了真心——”
她将那封信慢慢折好,塞进季绫手中,“那就得认真来处置。”
“认真?”
“我只问一句。”赵姨娘将信塞回袖中,坐得笔直,眼神在烛火里晃了一下,忽然压低声音:“你们将来怎么办?”
屋里蝉声一声一声吊着,空气闷得透不过气。
季绫指尖扣在茶盏边缘,没说话。
赵姨娘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她慢慢开口。
“……周柏梧向我求婚了。”
赵姨娘眼皮动了动。
季绫的声音很轻,“我若愿意,这门亲就成了。”
“好孩子,你怎么想?”
她抬头看向赵姨娘,勾了勾唇角,苦笑道:“我和季少钧,没有将来。”
赵姨娘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半晌,她收回目光,“我知道了。”
她站起身,拢了拢披帛,走到门边,季绫连连跟在她身后送她。
赵姨娘临出门,像是无心之言般随口问了一句:“你可喜欢周柏梧?”
季绫没答。
赵姨娘停了一瞬,嘱咐道:“……他是个老实孩子,别辜负了。”
门开了一条缝,夏天的热浪扑面而来。
赵姨娘走出去,没再多说什么。
季绫回身坐在榻上,低头看着茶盏里的水,指腹划过瓷沿,一圈一圈地转。
房里闷热,窗未开,帘子拉得极死。
……
季少平伏案批阅文书,听下人通报“小姐求见”,眉头蹙起,将手中的笔随手一“掷”:“叫她进来。”
季绫一进门,福身行礼,站定后抬起头。
季少平仍不看她,只顾写写画画,“有话便说。”
“我打算应下周家的亲事。”
话音一落,屋里安静了一瞬。
季少平盯着她,冷声:“你母亲不在,你自己就作主了?”
季绫不辩:“姨娘已知情,特来知会父亲一声。”
“胡闹。”季少平将手边的镇纸推开一寸,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你与周家那个小子仓促定亲,你叫人怎么想?”
“儿不是仓促,是认真。”
“认真?”他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知你背后那点事?你一口一个‘认真’,那跟你叔父也叫认真?”
季绫神色不动,并未如他预料的一般恼羞成怒,只淡淡地说,“父亲既知道了,莫不是叫我继续跟小叔?”
季少平眼神一沉:“寡廉鲜耻的东西,住口!”
她却并不收声:“若是如此,纸包不住火,叫外人知道了,我只能砸在您手上。外人不会说是我失德,只会说季家教女无方。还会说……您与老帅无异,一个拿我换钱,一个拿我辖制次弟,甚至,您的名声还不如爷爷……”
季少平狠狠盯着她,指节攥得发白。
季绫垂下眼,慢慢道:“我若答应周家,日后归于名正言顺。事从此了。我若不答应,就只能继续被人看笑话——今日是府里的下人,明日是街上的口舌。我是不怕的,父亲好容易爬到这个位子,叫新党知道了,该怎么说您?”
屋里静了片刻。
季少平冷笑一声:“你倒是会拿我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选择。您若允,今后我便是周家的人,清清白白嫁过去。您若不允——”她抬起眼睛,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的眼,“那我只能继续做‘不清白’的事。那时候,不是我砸了自己,是您砸了我。”
季少平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只冷冷甩下一句:“随你,滚吧。”
季绫却并未退下。
“父亲,”她再度开口,毫无退让之意,“不能随我。”
季少平抬眼看她。
“我前日同柏梧已经商议好了,是今日来下聘。请父亲出面。”
季少平面色微变,手指顿住。
“这是成亲,不是儿戏。”她低头行了一礼,“女儿若没有父亲撑腰,便只能叫人看轻。外人也只会说我委身于他,叫人笑话您栽了女儿一回。请父亲——给我一个体面,也给自己一个体面。”
她站直身,话已说完。
屋里沉了半晌。
季少平终于低声应了一句:“你去梳洗,我自会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