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一份父兄同意书。”
季绫一怔,“为什么?”
“法律规定。”周青榆说,“要是已婚,要有夫家的允诺状。”
季绫的心却沉了一下。
她不能让父亲知道自己藏了钱,更不能叫他查到这笔钱的来路。
她试探着问:“能不能……不要?”
周青榆摇头:“《民律草案》就是这么写的。我妈和小姨办厂时,哪怕只是订一份短期订单,也得先交这个。”
季绫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纸角,过了一会儿,轻轻道:“我明白了。”
她没再说什么。
心里却知道,这事——只能最后再去找一次季少钧。
法租界。
季绫将那封刚请律师拟定的《父兄同意书》捧在怀里,穿过沉沉暮色,走向季少钧的书房。
门未关死,她抬手轻敲两下,听见里头传来一声低低的“进”。
她走进去,屋里灯光昏黄,映得他身上的军装轮廓分外分明。季少钧正坐在桌前翻阅文件,见她来,文件也顾不得看了,连连上前搂住她,“白天去周家了?”
——倒有几分委屈的意思。
“小叔等了我一天?”
“倒也没有刻意等,只是看这文件看不进,字里行间都是你的名字。”
季绫抿嘴一笑,将纸递给他,“这是我与周家的合同草案,需要你的签字。”
他依旧把她圈在怀里,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没说赞成也没说反对,只问道:“你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
季绫没有说话。
“相当于与季少平正式决裂。”他放下纸,视线落回她脸上,“你有没有考虑过,他会怎么报复你?”
季绫垂下眼,“我不知道。”
“若是他将河漢铁路的订单转给别人,不但你们铁厂会损失一大笔稳定收入,反倒会扶植出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
季绫捏紧了袖口,垂着眼不作声。
可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说吧,你想让我出面?”
她咬了咬唇,“我……”
“我可以帮你解决他。”季少钧淡淡开口。
“解决……”,她眨着眼看他,有几分装无辜的意思。
——这事儿太大逆不道,为了一百五十万,要她爹的命。
季绫虽然敢想,可叫她亲口说出来,难免惶恐。
“会留他一命。”他打断她的试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这才舒了口气,却又不免狐疑,“那你要什么?”
“我不要你给我什么。只需要你答应,不会因为我对你父亲做的事,恨我。”
她愣了一下,低声道:“我本来就不会恨你……”
他便提笔在那封《父兄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灯光映在他的脸上,轮廓清晰,眼底却藏着几分复杂难言的柔情。
“不必顾虑你母亲那边。记住,一切都是我做的,你只是身不由己。”他说。
季绫心中一动,偏还装得一副无辜模样:“小叔,你现在这样护我,将来可别后悔。”
他没说话。
只盯着她,眼神一点点沉下去,指腹还压在纸角上,始终没松。
他低头,看着那张纸上两个名字——一个是她的,一个是自己的——并排落在右下角,墨色未干,贴得过分亲密。
季少钧忽然抬眼,声音低哑了一分:“——有奖赏么?”
季绫笑意未散:“不是你说,不跟我交换利益?”
季少钧嗓音极轻,落在她耳边,“但如果你主动……”
他话没说完,眼神已经从她脸上缓缓落下。
带着点危险的情绪、不肯遮掩的渴望。
季绫没动。
她只是站着。
“小叔,我们早就绑在一起,分不开了。帮我,就是帮你自己。”她一字一句,不轻不重,“我为什么还要奖赏你?”
“那好,”他说,“以后你别求我了。”
季绫眨眨眼,“我要真不求了,小叔可就寂寞了。”
话音刚落,季绫转身要走,手才搭到门把上,身后一阵风掠过,整个人被扯进他怀里。
他扣住她的手腕,低头抵着她耳后:“你这样说完就想走?”
她被他扣着动不了,抵着门。
他一手扣住她腰,一手轻轻摸上她的耳根,指腹温热,带着点发烫的颤。
他贴着她发边,嗓音压得极低:“或者,我来奖励你?”
季绫没吭声。
他不动声色地亲了一下她耳后,“嗯?”
她强撑着,轻轻一抬下巴,语气冷淡得几乎过分:“奖励我什么?”
季少钧低了一声,嘴唇贴着她耳根子:“奖励我的绫儿……长大了。慢慢学会独当一面了。”
他的手仍落在她腰上,却没再往下,只是安稳地扣着。
他额头抵住她颈侧,停了半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可我还是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
“你一下子就长大了,一下子就和我远了。有时候,我真想……”
话没说完,他忽然闭了闭眼,把那些剩下的字咽了下去。
季绫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却低了些:“你想怎么办?”
季少钧手臂从她腰间收紧了一些,气息贴着她耳后。
过了片刻,他的声音低下去,“我有时候……真想把你捆起来。关在没人知道地方,让你一辈子只能见我一个人。”
她心下一震,没推开他,指尖却轻轻蜷起。
他没松手,继续说:“你说你要去签合同,要嫁人,要这要那,我一点儿阻力都不想给你。可我恨不得你哪儿都不去,谁也不见。”
季绫问,“那你为什么不那样?你明明可以轻易做到。”
他的呼吸停了一拍。
屋里安静到只剩下彼此的气息,还有门后那盏昏黄的灯,晃得人眼花。
季少钧喉头动了一下,嗓音干哑,像是用尽力气才没让声音发抖:“因为我不只是想要你而已。我爱你。”
她整个人一顿。
那句“我爱你”,说得没有一点花哨,也没有一点欲望的成分。
干净,沉静,直直落在她心上。
她转身看着他。
季少钧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地、慢慢地闭上了眼,“所以,你能回头看我一眼,就够了。”
她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眼里倏地起了雾,却还是硬撑着没动。
可他已经轻轻吻了下来。
不是吻唇。
是落在她眼角,湿润发烫的地方。
第60章 ☆、60.季厂长
一周后,漢昌商会二楼会议厅。
屋内光线明亮,铺着墨绿色呢毡的长桌边,落座了七八人。
商会黄副会长坐在正中,左手边是周立心与周知言,右手边是季绫与季少钧。
她今日穿了件墨灰色短襟旗袍,袖口绣着极细的一圈白线,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耳垂一对南珠,不言不语时神情冷静,丝毫看不出几个月前在议婚宴上流着泪拒婚的小姑娘模样。
黄副会长翻着合同,四下扫视一周,轻咳了一声:“双方都确认了?”
“确认。”周知言道。
“确认。”季绫答,声音不高,却清楚。
几名随行人员将文件一一摊开,递到签字席前。
“根据合同,甲方(季绫)注资总额银圆一百五十万,分三期交付,”黄副会长缓缓念道,“乙方(漢旸冶铁厂)现估值作价银圆二百万,甲方占股四成三厘,乙方原股东持股五成七厘。”
季绫拿过纸,签下自己的名字,又按上了指印。
黄副会长点了点头,又道,“甲方委派账房与监察各一人,进厂常驻,有权查阅所有账册与合同。凡采购矿石、添置设备,单笔超过五百圆者,须由甲方代表签押。”
季绫签完,将笔稳稳搁下。
“此外,”黄副会长继续念,“每年净利优先提取两成用于偿还甲方注资本金,剩余部分按股分红;若连续两年无红利,甲方有权要求乙方原股东,按年息八厘补足。”
这句话一出,坐在末席的账房轻轻咳了一声。
黄副会长只是斜睨一眼,脸上挂了一丝笑意道:“这年头,女眷愿意出钱,还能算得明明白白,也算商界异才。”
季绫轻轻抬眸,看了他一眼,唇角不动声色一扬:“如今时代变了,黄副会长还在翻哪门子的老黄历?”
黄副会长顿了顿,干笑两声:“是是。女中丈夫。”
整个过程不过一刻钟。
出门时,街上已有等着消息的小报记者,被随行的季少钧拦下:“改天再约季小姐采访,她今日事务繁忙。”
而季绫站在商会石阶上,望着街口灰尘滚滚的方向,一言不发。
从这一纸合同起,她便不再只是季家的四小姐,不再只是周家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