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榆脸色一变,快步走过去。
为首的,是贵花。
她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那日见过的旧衣裳,脸颊晒得有些发红,头发扎得不整,眼神里却亮晶晶的。
看见季绫时,她竟有些不好意思,嘴角咬着,低了低头:“绫小姐
,我还是来了。”
季绫敛了神色,走上前笑问道:“家里如何?”
贵花低声道:“我姐说我才十四岁,家里的担子轮不到我扛。她这辈子就这样了,我还能出来瞧瞧。我就想着,还是来帮榆姐做点事儿。”
说着,她往身后看了一眼。
“她们都是村里的嫂嫂婶婶们,家里实在没东西吃了……想着,能不能来这里讨个活计。”
很快,跟着她进来的那一群人也纷纷开口了。有人眼圈发红,有人搓着手不敢看人,还有人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尘土。
“榆姐……”
“周小姐,周家给我们施过恩,我们也不是白吃饭的人。你要是不嫌弃,我们就做牛做马,能吃上口饭就行。”
“我们力气大,干什么都行!”
“我织过布,做点细活不怕苦!”
“我家男人是打铁的,带着他一起来了!”
周青榆站在门口,脸色微白。
这些人,她都认识。
她救济过她们,发过米粮、送过布料,她知道她们的处境,也知道现在这求一口饭吃,已经是走投无路。
种了几年树的土地,一下子想种回庄稼——要垦荒,要翻土,要等天时地利。
种子下去了,也得熬几个月才见得着苗。
这几个月里,她们喝什么?吃什么?
现在若叫她们离开,无异于将她们往绝路上赶。
周青榆站在原地,攥紧了拳头。
她无法开口说“你们走吧”。
可她也明白——自己连眼下这一摊子都撑不起,再往这艘摇摇欲坠的小船上添人,只怕连浮都浮不起来。
正此时,季绫的声音从身侧响起——
“留下吧。”
众人一怔,纷纷看向她。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些人,“你们吃饭、干活,银子花不了多少。只要厂子没倒,就不欠你们一口粮。”
一瞬间,那些原本低垂着头的妇人都抬起了眼,眼神中多了一丝光亮。
贵花怔了怔,眼圈一下红了。
她张了张嘴,声音哑了:“四小姐……”
周青榆皱着眉,低声道:“厂子现在这样,别把你所有的钱都砸进来,值不值得还两说。”
季绫没有立刻回答。
她目光扫过院中站着的那些妇人——脸上沾着煤灰的,袖口补丁开了线的,目光里写着惶恐与乞求,却不敢多言。
她缓缓开口:“厂子难是不假,可……总比她们强。”
她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
一瞬间,院中气氛微妙地变了。
那些原本畏畏缩缩的妇人,下意识地站得更直了一些,有人悄悄拭去眼角的湿意,有人猛地点头,嘴唇轻轻颤着。
周青榆站在她身旁,忽然觉得胸中那口压了许久的闷气,缓缓松开了。
她才十几岁,母亲身体不好,大哥又远在日本读书,这一路她赶鸭子上架似的承担了太多。
刮炉子、跑账目,都说实业救国,可真投入到实业中,只有日复一日的琐事,消磨了她的热情,叫她筋疲力尽。
可这时候,站在她身侧的这位姑娘——那个一开始连锅炉和机床都分不清楚的大小姐,却在最关键的时候,站在了她这边。
她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周知言看见女儿的表情,知道自己不必再多说什么。
她带着那些县民去了安顿行李。
几十道疲惫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季绫看了一眼周青榆,比上一回所见,更多了几分倦意。
她知道,现在周青榆最需要的,不是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个完美的方案。
毕竟,上一回卖杉木的计划能成,并不是因为自己多有聪明才智,而是因为她熟悉伍应钦、熟悉季家那些人。
还有许多误打误撞的成分在。
这次就更困难了。
冶铁厂的问题,关乎金钱、资源、政局、劳力,不是谁的一句承诺,或者谁的一点私心就能解决的。
可她相信,只要周青榆支棱起来,她一定会寻得自己的出路。
季绫沉默了一瞬,道:“你需要多少钱,告诉我。”
周青榆听见这句话,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她知道季绫在想什么——那二百万。
这大小姐,没真正吃过苦,对钱没什么概念。若是还保留着从前那种“有人求,我就给”的心性,将来一旦被什么人打动了,掏钱、掏心、掏命也不是不可能。
“你当我是投资也行。”季绫看着她,语气平静至极,“日后厂子好起来了,给我分红。”
周青榆干脆道:“我给你算一笔账。你真要投钱,也得知道投到哪儿。”
她拉她往账房走去,翻出一摞账本,摊在她面前,“厂子一年下来,技术顾问、工人、杂工的薪金合计要四万两,采购铁矿石、焦炭等原料是十万,设备维护、水电运输杂费两万。”
季绫听完,笑了笑:“听着也不算多。阿榆,你不必担心我把全部身家都赔进去了。”
周青榆摇头,“这还只是日常支出。”
季绫一怔:“还有别的?”
“厂里积欠了工人工资和去年分红,加起来十万多点。新买的十台冶铁设备,有一半还未结清尾款。你看这本——高炉一万一台,烧结炉、冶炼炉等也得四千左右一套,这些设备都得装、得运、得买保险。”
季绫捧着账本,自己低头翻了翻,指尖一页页往后拨,看得格外仔细。
“也就三十来万。”季绫执着地抬头,“我不是没数。”
“可光有钱,不够。厂里前段时间因设备故障耽搁了一阵子,老货源和别人签了长期大额订单。现在要扩大生产,得重新找矿源、找焦炭——时间,关系,物流,全是一笔账。”
季绫道:“大不了都投进去。”
“你先别急。”周青榆翻出另一本账本,递给她,这是近三年钢轨的单吨成本与实际折损情况。”
季绫接过来翻看:生铁每吨二百两,加工成钢轨还得二三十,另外还有两成损耗。算下来,每吨钢轨差不多要亏八十两。
“既然是亏本的生意,你们为何还做?”季绫皱眉。
“因为三年前,谁都以为能赚。”周青榆叹了口气,“那时候修铁路是大势,所有人都盼着把厂子盘活。可那年打仗,修路停了,轨价跌到底,成了尾大不掉。要转型,就得先拆旧厂、换设备、再招人,又是几万两砸下去。”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现在厂里光是本银就欠了八十多万两,息银六十多万。”
季绫沉默了。
周青榆轻声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可这笔钱,你真要投,就得认清楚——不是往个聚宝盆里扔,是往一口吃水吃不饱的井里填。”
季绫只蹙眉看着账本。
“我们也不是没法子活。”她勉强笑笑,“就着现有的设备,接些民用,总归吃饭还够。叫新阜县民过度半年,等田里的稻子熟了,就送她们回去。”
“我都跟你哥订婚了,以后咱们同进退,你们不好,我也不好。”季绫执意道。
周青榆却笑意一敛。
季绫怔住:“怎么了?”
“你可以不嫁他,如今登报离婚的也多。”周青榆自嘲地笑了笑,又道,“我一想到我们一起做了那么多事,你心里却是他先,总有点不是滋味。”
“不是……”季绫低声,“你们不一样。”
她想走得再近一点,鞋跟却卡进砖缝,险些跌倒,被周青榆扶了一把。
“所以别扯上我哥,”周青榆轻声说,“咱俩的关系,和他无关。你的决定,也和他无关。”
“我帮你,是因为想让你觉得我不是没用的大小姐……”季绫顿了一下,眼神飘了飘:“……不过也有一点点,是因为要和你哥结婚。”
周青榆瞪她一眼,叹气:“当朋友不用有用。”
“没用也可以?”
“你能不能别老这么算计,纯粹点行不行?”周青榆刚谴责完,又想起初见时,这位大小姐笑嘻嘻地说她爷爷要把她卖了换钱,语气里竟半点不委屈。
周青榆心里一动,伸手把季绫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语气轻下来:“你愿意,我愿意,就够了。”
“知道了。”
两人回到账房,草拟了一份初步合同。
其中约
定,次日要交出债务明细、工厂资产评估等材料。
看完,季绫点点头,正要收起来,周青榆忽然道:“还差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