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刚看了一歇报纸，正准备出门散步消食。电话响。卢刚一接，是倪飞飞的经纪人打来约见面。
第92章 ☆、GonewiththeWind
月儿像柠萌咖啡馆的waiter以为自家眼花，一位先生携一位女士刚进包厢，隔了十分钟不到，同一个人调了件衣裳携另一个女士，又走进包厢。
新外差式六灯机里正传出《双凤朝阳》的笛子声，颇有广东风味。
卢刚一开包间门，与胡导对视，足足有半分钟——世界上真的有另一个自己。连见惯大场面的倪飞飞和汤申佳也不晓得如何打圆场。
“所以，真的是一场误会！卢先生，侬记得伐？有天早朗厢，我嘞三友实业社碰着过侬额呀！正式介绍一下，我老公，胡导！汤申佳，华东电台报告员，上海之莺，我额好姊妹。”倪飞飞似乎有一种天生的魔力，任何辰光，只要伊愿意，就可以变成伊额主场。
“哪能嘎像额啦？”小汤一边落座一边惊叹。
“我小时候是在日本长大的，但是我的养父母是上海人。”胡导讲国语，但一听就是日本口音，“所以我不清楚我在中国是不是还有孪生兄弟。我昨天刚刚跟父亲打电话确认过，他才说了我生父生母的情况。我们两家本来是邻居，在乡下的时候，都很穷，你们家一下生了双胞胎，实在养不起，那时候我父母结婚很多年没有小孩，就领养了我，后来正好有机会去日本打工，就把我带到日本。”
倪飞飞笑道：“上海人么讲上海闲话呀！我搭伊认得额辰光，伊一开始讲日本闲话，我硬经要伊讲上海闲话，现在伊上海闲话比国语好，听不出是日本人！”
“我倒是没听我父母讲起过，一直以为自己是独生子。这次回去要问问清楚。”卢刚对自己的身世也好奇。
小汤牵牢卢刚的手：“巧的是你们兄弟俩又在上海碰面了！”
“没有我们，你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相认呢！多亏你们娶了一个有名的女人！”倪飞飞讲。
“我们还没有结婚。”小汤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好唻，也快了！真叫眼见为实！还好没有被记者撞到，我这次特地交代，绝不能让报界知道我跟小汤见面。要不有得好写了！”倪飞飞把餐单推到小汤面前，“小汤欢喜啥？随便点，我买单。没去拍《李阿毛与汤小姐》，真可惜，李阿毛噱天噱地、呆头不呆脑，汤小姐么，无情装有情，戏份蛮多额。”
“侬来点。”小汤把餐单推拨卢刚，专心跟倪飞飞聊天，“隔行如隔山，电影我弄勿来。伊拉请周曼华，蛮好，飞姐的《电台血案》也不错啊！电裤带，高科技，首映那天，我看《申报》封面登了半个版广告，一轮的票价分成六角、八角、一块一三种，现在放到二轮，青岛路帕克路明星大戏院，票价也要楼上贰角半楼下三角！”
“侬倒是蛮关心我额片子嘛！”倪飞飞笑道。
卢刚忙说：“前两天刚去看过，明星大戏院。”随后喊来waiter，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一杯乐口福麦乳精。
“国片还是落后，啥辰光有彩色额就好了，像外国片子一样。”胡导慢悠悠讲，口音明显跟卢刚不同，“昨天刚看过一场小范围放映，米高梅的GonewiththeWind，差不多跟美国同步上映额，讲美国内战额，放了三个多钟头，毛四个钟头。”
“三小时四十五分钟。”倪飞飞讲。
“嘎长？”小汤一吓，没想到有嘎长额电影。
“分上下两集，一共有廿四大本胶片。大制作，一点都不闷，风景、音乐、服装、灯光侪蛮好。”
“有明星伐？”小汤也好奇。
“克拉克盖博、李思廉霍华、奥丽薇哈茀兰、费雯莉，演技一流！”胡导讲。
“Tara!Home!I’llgohome.AndI’llthinkofsomewaytogethimback.Afterall……Tomorrowisanotherday!”倪飞飞模仿起Scarlett在片尾的一段台词，“看得我眼泪水哒哒滴！”
“就是片名翻得不好，GonewiththeWind，随风而去，太直白，没味道。”
“有机会阿拉也去看看，帮伊想个好名字。”卢刚觉得室内有点热，脱掉大衣。
倪飞飞讲：“里厢讲，Mostofthemiseriesoftheworldwerecausedbywars.Andwhenthewarswereovernooneeverknewwhattheywereabout.世上绝大多数痛苦都是因战争而起，但当战争结束后，往往没人知道当初为何而战，我印象蛮深额，打仗打到最后，勿晓得为啥，只晓得快点结束。”
“人家片子拍得好，营销也动脑筋。”胡导拿银匙了一口蛋糕，“开头
overture搭中场休息intermissionentr'acte辰光，用美国南部乡村的风景镜头，农场、水车、樱花树、棉花田，夕阳中牛群的剪影……配以交响乐，单独拎出来，就是一段片花，提供给各地影院免费放，给人一种进入故事情境的准备。”
“最后也有exitmusic。”倪飞飞插嘴。
“一段七分钟，一段六分钟，正好拨人家上个厕所或者喫根香烟。”胡导的眼神在倪飞飞和汤申佳两者间来回漂移，“人家的特技也做得好，烟雾打上橙色灯光，叠加喷火的镜头，叠加千军万马的剪影，就交代了北方大军压境，南方政府分裂的大背景……”
“这种片子肯定要拿大奖！人家的电影当艺术品，当经典，阿拉一年拍嘎许多电影，有啊里一部可以流传下来？隔十年、廿年，还有人记得？可能隔三五年人家就忘记了。”小汤讲。
“不怕侬笑话，阿拉现在一个月头，甚至廿几天就拍一部，为了快，尽量用特写镜头，背景要么模糊，要么一片墨擦黑，这样就省了搭布景的钱，省了外面勘景的流程。”胡导对眼下电影界的做法也不买账。
“但是现在多数是历史片、古装片，要省钞票，拍时装片不是更省？”小汤不解。
“要应付审查啊！‘怕在上海这复杂的城市中，公映之时，有伤若干邦国的情感。’时装片多少危险，这不好讲，那不好讲，审查通不过，赚不着钞票，最麻烦额是，要改台词，要重拍、补镜头，有辰光东剪西剪，剧情也对不上！”
“侬讲我拍噶许多电影，隔五十年一百年之后，有人想得起我伐？哪怕记得一个角色、一句台词？”倪飞飞笑笑，眼睛望到窗外，沪光影戏院门口挂起元旦新片《葛嫩娘》的巨幅海报，顾兰君穿着铠甲，正要拔出佩剑，英姿飒爽，海报上几个大字：“明末侠妓殉国，长留千古遗恨。咬紧牙根、握紧拳头、重要关头、勿皱眉头！”
“国片的成本低，但是一样有人看，虾有虾路，蟹有蟹路，资金回笼快，又逼着拍下一部，恶性循环。”卢刚喝了一口麦乳精，“就像阿拉老早做毛巾，已经老便宜了，再便宜只能牺牲质量，不耐用。但是有额厂家还是在成本上做文章，反正便宜，卖出去算数，斩一个是一个，要么不吸水，要么用几个月头就烂了，人家一样有销路。买的人自家晓得，一分价钿一分货，讨便宜货，要求覅太高，差不多就算了。”
“我还是认牌子，三角牌，我用到现在！”倪飞飞讲。
“假冒三角牌也有额呀。阿拉自家捉特多少！举报也没用，市场乱，没人管。”卢刚想起三友实业社最风光额日脚，不愁销路，只需打假，“现在好了，转行了，毛巾生意还是拨日本人抢回去。”
四个人嘎讪胡到深夜，窗外已飘起雪花。
沪光、金城、新光三家专映第一轮国产片的电影院，分别挂出新年鉅片的海报——《葛嫩娘》《费贞娥刺虎》《白蛇传》，等于是顾兰君、陈云裳、陈燕燕打对台。不过除了《葛嫩娘》是华成影业拍的，后两部侪是中联影业拍的。
全部古装片，逃避现实！胡导开着伊额雪铁龙，从爱多亚路的沪光，兜到贵州路上的新光和金城，再往北，过苏州河，就出孤岛了，副驾驶座上的倪飞飞心想，还有一天，一九三零年代就要结束了。1940年会好伐？
第93章 ☆、番外
（全文完，不要再催更了谢谢）
多摩川一路往东南方向，流入东京湾。两岸分别是东京都与神奈川县。这条河浜经常发大水，冲毁堤坝，淹没附近农田。
修筑堤坝，成了一门手艺。
1936年导演木村庄十二拍了一部电影《兄妹》，讲河堤改建工头一家的故事。烈日下，大批筑堤工人只穿一条兜裆布，上身赤膊，筋肉油亮，在工头的指挥下，挥汗如雨地劳动，用装满碎石子的竹笼维护堤岸，场面壮观。镜头展现的力与美，给观众深刻印象。
倪飞飞上课之余，看了《兄妹》，眼界大开：电影还可以这样拍！
另一件让倪飞飞眼界大开的事体，是坊间关于阿部定的传闻——一个女人，欲火太旺，数个情夫，跟最爱的一个玩SM失手把人家勒死，切其鸡吧，随身携带，被捕后大方承认罪行，面对媒体，淡定微笑，说：“它只属于我。”东京大学精神病学教授鉴定她为“淫乱症”，法院判其入狱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