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五日。
第六日清晨, 兮远望着镜中憔悴的面容, 终于对前来催促的维蕾轻声道:
“今日……我身子有些不适,想歇一日。”
维蕾伸手探了探他的额温, 又细细端详他躲闪的眼神,终是化作一声无奈的轻叹。
她将温好的药膳端到案几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少年低垂的侧脸, 也掩去了他眼底的落寞。
芳如立在廊下,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看着儿子日渐消瘦的身影、一日淡过一日的食欲, 心头微微发紧。
黄昏时分,维蕾轻掩上兮远的房门,走到她身侧低声道:“这般躲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瞧着,不如让他去军营历练些时日?少年人总要吃些实打实的苦头,才懂家人的苦心, 也能磨磨性子。”
芳如的指尖猛地一颤。
她何尝不知西凛郡近来暗流涌动,那些不甘亡国的西戎王族余孽, 如今沦为凶悍流寇,上月刚袭击了两支巡逻队,伤亡的官兵至今未能补全,军营本就是凶险之地。
可想起儿子伏案替人写纲要时的专注, 想起他提及要去京城时眼中的执拗,再对比他如今消沉避世的模样,她的心肠终究硬了几分。
“周凌十三岁便已监国理政,”她望着天边如血的残霞,想象那个远在紫宸殿的身影,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我的孩子,却还这般沉不住气,不懂世事艰难。”
翌日破晓前,芳如特意早起,取出一盒特制的脂粉。
她轻叩儿子的房门,借着窗棂透进的朦胧晨光,细细端详这张与那人极为相似的面容,眉峰的弧度、眼尾的神韵,几乎如出一辙。
指尖沾取些许脂粉,她轻柔地在他眉眼间描画,将那些太过扎眼的特征一一遮掩。
少年的睫毛微微颤动,似是醒着,却始终闭目不语,任由她摆弄。
晨光刺破云层,透进窗棂,镜中的少年已换了副模样,眉眼间多了几分寻常人家的憨钝,唯有那双眸子,依旧倔强明亮,刺眼得很。
军营。
芳如将兮远带到校尉迪凯面前,声音平静无波:“这孩子便拜托校尉多加照拂,严加管教。”
迪凯上下打量着眼前身形略显单薄的少年,眉头微皱:“看这身量,年纪怕是还小,能吃得住军营的苦?”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不怕吃苦。”芳如适时打断,将一袋沉甸甸的银钱塞进他手中,“些许心意,还望校尉日后多费心。”
兮远始终沉默地站着,目光掠过母亲微微泛红的眼角,最终落在她转身离去的背影上。
那背影挺得笔直,却在渐行渐远时,悄悄顿了一下。
他攥紧手指,军营特有的铁锈味与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芳如走出辕门十余步,终究按捺不住,猛然回首。
熹微晨光中,儿子的身影已混入操练的士兵队列里,穿着与旁人无异的粗布军装,渐渐变得模糊难辨。
她抬手轻触眼角,指尖竟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润,风一吹,凉意刺骨。
……
晨雾尚未散尽,校尉迪凯的集结号角便刺破了军营的宁静。
士兵们匆匆整队,在操场上列成整齐的方阵。
迪凯身着锃亮铠甲,肩背挺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一张张尚带着青涩的面庞。
“今日有贵客临门,”他的声音雄浑,在微凉的晨风中格外肃穆,“需派遣两架悍驼前往接应。你,还有你,”手指接连点向队列中的几个新兵,最后稳稳落在兮远身上,“你也随我同往。”
兮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校场一侧停着两架奇特的战车。
那是由两匹高大骆驼牵引的铁甲车,车厢覆着厚重的青铜甲片,车轮裹着特制的沙漠履带,稳稳当当,俨然是沙漠中的移动堡垒。
身旁一位老兵低声解释:“这是悍驼,专为沙漠行军打造,耐渴耐旱,整个西凛郡也不过十架。”
“校尉,”兮远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上前一步问道,“不知来的是哪位大人?”
迪凯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喙:“夏国来的京官,具体身份不是你该过问的。”顿了顿,他语气稍缓,“做好你分内之事即可,少多嘴。”
夏国京官!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兮远心中激起千层浪。
来自京城的官员,或许知晓宫闱秘事,或许了解皇帝的近况,甚至可能……这个念头让他心跳骤然加速,连伸手穿戴盔甲的手指都微微发颤。
在老兵的协助下,他仔细束紧每一处皮扣。
冰冷的铁甲压在肩头,沉甸甸的重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悸动。
头盔与防沙面罩将他的面容完全遮掩,只露出一双因期待而格外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两架悍驼。
悍驼在沙漠中缓缓前行,车轮碾过细软的黄沙,发出沙沙的声响,伴着骆驼的蹄音与清脆的驼铃。
兮远紧握车厢边的扶手,目光透过观察孔向外张望。
烈日渐渐升高,沙丘连绵起伏,时间在单调的声响中一点点流逝。
约莫一个时辰后,前方沙丘的天际线上终于出现了几个黑点。
随着距离不断拉近,渐渐能看清是五六匹骏马,马旁肃立着数人。悍驼缓缓停下,扬起一片细密的沙尘。
迪凯率先跃下车厢,整理了一下铠甲,快步向那队人行礼。
兮远紧随其后,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为首之人牢牢吸引。
那人一袭玄色锦袍,外罩暗纹斗篷,身姿挺拔如松,即便立于茫茫沙漠之中,也自带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风拂起他的斗篷,露出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容,兮远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连呼吸都忘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那张脸,那双斜飞入鬓的剑眉,那高挺笔直的鼻梁,那紧抿的薄唇,还有眉峰间那份与生俱来的威仪,每一个轮廓,每一处线条,都与他枕下那幅泛黄的画像一模一样。
不,比画像更加生动,更加威严,也更加真实。
十一年来,他夜夜对画凝视,早已将那个面容刻入骨髓、融进血脉。
而此刻,画中人竟活生生地站在眼前,站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中。
兮远下意识地抬手,隔着冰冷的面甲抚上自己的脸颊。
指尖传来的金属凉意,却压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伸手扶住身旁的车厢壁,才勉强站稳。
头盔下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灼热。
周凌并未表明真实身份,只是用沉稳有力的嗓音说道:“本官奉命巡查边务,马匹不适沙漠行军,有劳诸位护送一程。”
迪凯显然并未认出这位便是当朝天子,只当是普通京官,恭敬地行了一礼:“大人客气,请上车。”
兮远呆立在原地,目光死死锁在周凌身上。
如此近的距离,他更能看清那些细微的相似之处,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的弧度;那同样线条分明的下颌;甚至连蹙眉时眉心的细纹,都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忽然明白,为何母亲总要他用脂粉遮掩容貌。若是卸去这些伪装,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他们之间血脉相连的牵绊。
更令他震惊的是,周凌虽已年过三十,看上去却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
岁月似乎格外厚待这位帝王,除了眉宇间沉淀的深沉威仪,面容上竟寻不到多少时光的痕迹。
“还愣着做什么?”迪凯的低声呵唤将他从恍惚中惊醒。
兮远慌忙低下头,掩饰着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上前一步,扶着周凌登上悍驼,指尖隔着自己的铠甲,都能清晰感受到内心的颤抖。
这一刻,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
无需滴血验亲,不必追问求证,这份刻在骨血里的相似,这份冥冥中的牵引,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是大夏的皇子,是眼前这位帝王的血脉。
然而,这个追寻了十一年的真相终于赤裸裸地摆在眼前,他却忽然犹豫了。
想起母亲这些年的隐忍与不易,想起她宁愿女扮男装在这边陲小城苦苦支撑,也不愿回到那位帝王身边,那些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母亲的选择,必定有她难以言说的苦衷。
悍驼在连绵沙丘间缓步前行,沉重车轮碾过黄沙,留下深浅不一的辙痕,随着地势起伏微微颠簸。
兮远透过面罩缝隙,目光始终胶着在那个玄色身影上,周凌正与随从低声议事,修长手指在地图上轻点,侧脸轮廓在车厢晃动的光影里愈发分明。
偶有风沙扑打车厢,他抬眼望向窗外,眼眸中闪过的锐利光芒,如寒星破夜,让兮远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半拍。
这就是他的父亲。
这个认知像沙漠正午的热风,灼烧着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