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稚闻全程都很沉默,他今晚原本的计划是速战速决将人带回家,他的厨房里还放着小半锅没煮完的冬阴功,等他们回去怕是要吃不得了。
她看见徐稚闻抬手看了眼表,他的表是很低调的机械表,在车上安静时你甚至能听到秒针滴答滴答的走动。
“回去吧,我有点困了。”
童弋祯率先起身,碰了碰徐稚闻的手背。
他很配合地站起来,立在她旁边高出半个头。
其他几人打算在这里通宵,童弋祯打过招呼后带着徐稚闻先走。
童弋祯一走,骆望钧也没什么心思再待下去,草草结束这个晚上。
那晚之后,徐稚闻越来越忙,有时候一个礼拜两人都见不到几面。童弋祯只能从半夜的开门声和浴室的水声判断是他回来了。
原本说好周末一起去看赵姨,现在一拖再拖,最后也变成了她一个人先去。
根据徐稚闻给的地址,童弋祯到了远郊一家环境很好的疗养院,这里即有养老的功能,同时还有很多人在这里做康复训练。
“三十七床,赵丽华家属?”前台翻了翻指引册:“她的家属不是只填了一个人,叫……”
“徐稚闻,我哥。”童弋祯今天穿了一件长风衣,内搭的裙子显得整个人很文静,怀里抱了一束黄玫瑰。
“那就没错,对上了。跟我来吧。”
护理师带着她往病区走:
“你是第一次来吧,之前都是你哥来。老人家这个病,还是要多来看看比较好,不过也得注意不能刺激到她。不知道你今天运气怎么样,她这几天都不太清醒认不得人。”
“好,我记住了。”童弋祯有点担心赵丽华的状况,开始担忧现在来打扰是不是一个好的时候。
“喏,就是这间,赵阿姨是单人单间。”
童弋祯沉了口气,放在门把上的手却迟迟按不下去。
赵丽华与她而言太不一样了,她不是她的母亲,却又真切地为她操了一个母亲该操的心。
站在这里,她心血翻涌,忽然有种自卑的情绪翻起。离开家十年之久,她似乎仍是一事无成。
她会失望吧。
房门打开,暖黄色的装潢,阳台轮椅上坐着一个消瘦的背影,穿着统一的粉色护理院服,微微偏着脑袋不知在看什么,头发比她离家时白了不少。
童弋祯喉头发涩:“赵姨。”
她轻轻唤了声,和从前一样带着些无法消除的疏离和温顺。
轮椅转过来,岁月切实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赵丽华伸手扶了下耳蜗,两个人的视线就这样平静地交缠在一起。
“你来啦。”赵丽华伸手拢了下碎发:“这些年在外面是不是很辛苦。”
童弋祯来得很巧,赵丽华是清醒的,她还记得她。
在重逢的这一刻,她没有责怪童弋祯当年在家里那样困难的情况下,放弃她们去了香港。
童弋祯摇摇头,一步一步走近,蹲下将玫瑰放在赵丽华怀里。
“我过得很好,您住在这里还习惯吗?”
赵丽华收下花束,轻轻嗅了嗅:
“除了你叔叔,只有你会送我玫瑰。怪不得镇上的女人都说生女儿才是福气。”
童弋祯蹲在她面前,仰头看她,眼角微红:
“什么啊,大家明明都说女儿是赔钱货。”
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赵丽华伸手,温暖的手掌反复抚着童弋祯的脑袋,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一点点理顺。
这只手掌魔法一般,让所有生活的嘈杂在这个瞬间安静下来,让被抚慰的人只听得见她自己心底沸反盈天的委屈。
“我家祯祯就是最好的好孩子。”
童弋祯搂住赵丽华,将头埋在她的膝上,这或许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甘愿收下她眼泪的地方。
“您是好人,会长命百岁的。”
“傻孩子,我不是个好人,阿姨对不起你。”
童弋祯不明白。
“那年你寄的信,在我这里,阿闻从来没收到过。”
赵丽华一字一句道。
她心里最后一块得以蒙羞的布被扯下,那是一个秘密,是一个十七岁少女不可言说的悸动。
“阿姨很自私,想要女儿又怕流言蜚语。”
夏天,流言疯长。
坊镇人嘴巴里高频的事只有一件。
童家那个疯女人死了,跳海。
围绕跳海、女人和疯这三个关键衍生出无数惊悚的版本,但除了童弋祯,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离开的真相。
殉情。
是后来青春期的男男女女憧憬着的浪漫意象,却残忍地夺走了她的妈妈。
童堇在夏天到来的时候,终于整理好邵颂觉留下的曲谱。
她把那些谱子打印下来,一份寄往香港,一份寄往他曾任教的大学。
晚上,码头的风呼呼作响,船灯一个映着一个,年轻的女人被船打捞起来,长发遮住她白皙的脸,像一条未经处理的海带扒在她头上。
海水打湿童弋祯的裙子,她的裙子上特意系了一只很大很漂亮的蝴蝶结,妈妈说这种系法会让蝴蝶更立体。
周围的大人乱糟糟地说些什么她听不清,外婆跪在那里哭。童弋祯站在原地迟迟没有上前,脚下像生了胶水黏得她动弹不得。
她忘记哭,忘记掉眼泪,脑袋里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地说:
为什么?
不是说会带她一起去找爸爸吗?
为什么丢下她一个人。
她一定是很不乖的小孩,所以谁都不带她,谁也不要她。
码头的风越来越大,让小弋祯想起早春港岛的海风,那风蛰得她脸生疼,温暖的海水却将她和妈妈牢牢包裹在一起,那是弋种令人窒息却安全的感觉。
因为有妈妈在,她就可以不用害怕这个世界发生的任何困难。
因为有妈妈在,她就可以拥有这个世界不带任何条件的喜爱。
从疗养院回来,童弋祯感觉自己的头像灌了铅,整个人走两步就虚浮。硬撑着给银贝换好猫粮,她就将自己像张抹布一样丢在柔软的沙发上。
童弋祯有点轻微的洁癖,没换衣服万万不能上她自己的床。
徐稚闻晚上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她阖眼伏在沙发上,身上穿着一件他没见过的扭结连衣裙,裙子本身不算短,超过膝盖的长度优雅百搭,可她的睡姿惨不忍睹,一只腿曲起将裙子推上去,露出大半条暖白的腿。
徐稚闻打开玄关的灯,银贝从沙发里蹿出来,喵喵叫着跑过来。
这次,他没有顺手将童弋祯救回来的这只妖精小猫捞在怀里,换了鞋就径直走进来。
童弋祯的脸埋在臂弯里,眉头微微蹙起,脸颊红得很不正常,睫羽偶尔动一动,睡得很熟。
“弋祯,醒醒。”
人没醒,只从干涩的嘴唇边泄出几声梦呓。
银贝急得不行,它不明白今天铲屎官怎么会对它的魅力熟视无睹,轻松跳上沙发窝在之前待的地方
——童弋祯的脑袋后面。
它慵懒地趴下来,舔舐身上的毛,不小心缠到几根发丝,吐出来甩甩头,继续捣蛋。
下一刻,被一只手捏住命运的后颈提溜起来,放到地上。
徐稚闻伸手贴上童弋祯的额头,发烫。
童弋祯一直做着梦,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痒痒的,偏头躲了一下,砸着嘴陷入更深的昏睡。
这个梦真的很长,一开始她觉得胸口被什么又重又软的东西压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后面不知又从哪冒出一只手扯她的头皮。
徐稚闻将人从沙发上打横抱起。
她穿了条肉色丝袜,离远了看不见,现在搭在他手臂上,才感知到那种若隐若现地沙沙摩梭。
第17章 立夏
换季时,流感门诊总是人满为患。
童弋祯在过道里加床,徐稚闻环臂靠墙看着她打点滴。
“加床13,这最后一瓶打完可以回去了。”
护士利落拔掉针头,看向徐稚闻:
“家属注意让患者保持饮食清淡,不要吃辛辣刺激类食物。她呼吸道有点感染,等下开药回去按时吃。”
徐稚闻一一应下。
“哥。”童弋祯小声叫他,嗓音沙哑变调,她实在不明白自己的身体怎么会这么脆皮,出趟门就染上流感。
“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童弋祯看清他眼底的红血丝:
“没事好多了,我们回去吧,不想在医院。”
她对医院有一种深深的排斥,尤其讨厌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这是一个处于生死交界的混沌空间,你很难在这里看到一张轻松的脸。
所有人都在努力保持淡然,演绎一种顺其自然的坦然去对抗拼尽全力的无奈。
她不喜欢。
“嗯,我先去缴费取药。”
徐稚闻帮她掖好被子,刚要走袖子却被攥住。童弋祯的手指没什么力气,扯住他的动作都很虚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