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梓临有些惊讶,曾经同窗三年她都没和自己说过这些话,如今毕业后,在家乡之外,她却愿意推心置腹。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我觉得你肯定会成为特厉害的人,肯定比现在好。”
派出所外,童弋祯穿着被体温反复烘干的潮湿裤子,鞋子因为早就被雨浸透,走一两步就发出叽咕叽咕的滑稽声响。
她抬头,看见徐稚闻打了一柄黑色的伞,站在马路对面看她。
第40章 立秋
刺耳的心跳盖过鸣笛, 月光被轮胎碾碎。等路边信号灯终于结束倒数,徐稚闻踩着一双尖头皮鞋穿过马路朝她走来。
好男人一定要在下雨天打黑色长柄雨伞!
童弋祯忽然想到这句话。
那是韩剧正大行其道的时候,她和舍友窝在昏暗狭窄的四人寝煲剧, 陈卿轻吐露的名言。
“一定要长柄雨伞?”童弋祯往嘴里塞山楂条。
“一定!”陈卿轻斩钉截铁:
“你能想象一个185帅哥用肚子收折叠伞的画面吗?我是不敢想。”
“初雪、雨天、黑色长伞、穿黑色大衣的韩剧男主, 缺一不可!”
言犹在耳。
徐稚闻穿着他万年不变的黑色西装裤和蓝色衬衣, 单手领一个纸袋, 半个肩膀被斜吹的雨丝打湿、湿透的衣料紧贴肩胛线条随着他的呼吸起伏,竟然颇为性感。
他现在勉强算是占了三条,雨天、黑色长伞和没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童弋祯想。
“你来得好快。”童弋祯还在担心那28条未接来电:“那个警察小哥人真好,借我充电线,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联系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想要挽他的胳膊却被徐稚闻的动作打断。
他只点头应了下, 伸手在她衣袖上摸了摸:
“外套是湿的。”
徐稚闻像个老派家长,指挥童弋祯转过身,又在她背上四处摸了摸, 眉头簇得很难看。
“裤子也是湿得,你穿这身湿衣服在外面跑了一天,结束后还不回家。”
童弋祯心虚,鞋底踩出吱吱水声。
“台风天没办法, 大家都这样。”
她说大家,是她们这组三个人都各有各的狼狈:
“我还算好, 我们组摄影老师,早上踩翻一块地砖,裤子上全是泥水还发臭呢。”
细碎的雨声一直不歇,童弋祯看他蹲在自己面前替她挽着裤腿,脊骨微微拱起像随时要跃起攻击的蟋蟀,口器里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 她却不觉得吵闹。
“徐稚闻,你怎么过来的,这边不是封路了吗?”
童弋祯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发尾带着潮气。
“走过来的。”
徐稚闻让她坐在路边的公交站台,蹲下替她解着鞋带。
“怪不得你衣服也湿了,环山路那边雨很大。”
徐稚闻把她的运动鞋脱下来,白色的袜子早染了色。
“我自己脱。”童弋祯有些不好意思,刚要伸手就被他的眼神吓回来。
徐稚闻带得东西很全,一双全新的棉袜,一双运动鞋。她想起小时候在海滩玩水,也是徐稚闻担起哥哥的责任,包里永远额外带着她的小凉鞋。
袜子脱下来后,脚趾已经被泡得发白褶皱,摸上去几乎没有温度
“冷不冷。”
童弋祯摇摇头,嘴角忍不住牵起,微小的幸福感开始顺着血管流动。
“损失追回多少?让你这么兴奋,台风天也要来领。”
徐稚闻从口袋里掏出消毒湿巾帮她先做了一遍清洁,才拆开棉袜的包装袋,手指粗粝的骨骼卡着她的脚踝,另一只手帮他穿袜子和鞋。童弋祯听出他隐隐的责怪和微妙的讽意。
短暂的缄默是她心潮泛滥的海啸。
“其实也没有多少。”童弋祯说。
这笔钱或许还不及徐稚闻工资的零头,但对她来说却无法忽视。现代生活的便捷与虚幻的公平泡沫几乎让她以为人人生而平等自由,只有在钱这种一般等价物的衡量下,她才分得清社会的阶级和人与人之间的三六九等。
“四千七百六十三块,还有七千二百三十七块可能追不回来了。”
徐稚闻手上的动作一滞,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不合时宜的话。他今天一直守着《新报》的台风直播,从偶尔切屏的间隙中分辨童弋祯的声音,用平板地图查她移动的路线。
直播持续近九个小时,童弋祯辗转了三个区,从白天跑到晚上。他坐在安静温暖的房间,听着外面霹雳的雨声,浑身上下只余惊惧。
一整天,徐稚闻除了回复工作消息,其余时间都在刷新闻,他知道台风几点抵达,宁市是什么时候进入风眼,延山路甚至短暂放了晴。
直到下午快三点,他才收到童弋祯的消息,一张全无构图的照片。
从那会儿,或者更早,她的登山裤就湿了大半条,鞋子也是被水浸透后的深色。
徐稚闻帮她换好鞋袜,将剩下的东西装在袋子里。
“你可能对钱没概念,但我真的还挺缺钱的。”
童弋祯说着话的时候想故意营造一种轻松的玩笑语气,却弄巧成拙让语调显得很局促。
她都快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意钱的,不是开始工作,也不是大学,要更早一点,早到她父亲去世之后。
童爸在的时候,她想要什么几乎当天说了第二天就能得到。童弋祯还隐约记得,家里有一面很大的书墙,上面有很多漂亮的图画书,还有各种模型、琴、松香、颜色各异的石头……
“一千四百块你就可以在宁市稍偏些的郊区租到一个可供落脚的合租房,运气好得话,能租到朝南的房间。”
“两千七百块,你能在郊区升级成一居室整租。别小看它,整租之后你的幸福感会大幅度提高。”
徐稚闻蹲在原地仰头看她,眼神里染上愧色。
“像我之前翻车的隔断,也勉强算是整租。除了小一点,吵一点,阳光少一点,我还挺满意的。”
童弋祯笑了下:
“因为它够便宜,一个月还不到两千三,还是民水民电。你知道这年头民水民电有独立电表的房子多难找么,那地段离报社也近。”
“对不起。”
徐稚闻觉得自己的道歉很苍白,他确实很久很久没有为钱苦恼过。
从他工作之后,钱对他来说更像一个数字,他常能领到各种人才补助和科研奖励,也没为租房和温饱操心过,就连送赵丽华去疗养院,也能走特殊的渠道报销很多,他无需关注生活细碎的冗余。
只要专心工作,现行的体制就会给他源源不断的金钱和荣耀。这个世界会实实在在地奖励那些天才的脑袋,努力的回报却更多基于运气。
“没事,我就是吐吐苦水。其实我也觉得自己这么在意钱,挺俗的。”
童弋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真的。”
“你不知道,那个警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多紧张。他先说我的损失能追回来,又说只能追回一部分。我先是开心,然后又想要是能全追回来就好了,想我要是不贪小便宜租隔断就好了,那样钱就不会被骗。”
“那钱是我从大学开始一点一点攒下的,我想用它换一个独居的房子,这样就不用每次上厕所前要先清理舍友滴在马桶盖上的尿渍和毛发,也不用因为厨房没及时丢掉的垃圾和人争执。”
童弋祯有很多话想要说,她恨不得一股脑将自己离开徐家的这十年全部倒给他。
可那些不体面的日子蛆虫一样几乎爬满她生活的每个角落,她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一条说起。
“那是四千七百六十三块,瑞幸每天9.9的咖啡我能买480杯,美团18块的单车月卡我能买264个月,通勤六块钱的地铁我能坐793次,无论怎么算我都觉得这笔钱好多啊,多到我甚至没办法等一等,等台风过去。我迫不及待,我要把钱拿到手里才会觉得安心一些,负罪感少一些。”
徐稚闻起身抱住她,再无法轻易说出“抱歉”这样的字眼。
“好几个晚上,我都睡不着觉。心里反复盘算着要是当时我做了什么这笔钱就不会被骗走,越想就越觉得自己特别笨,我这样的人居然还当记者?其实我知道隔断房有风险,我就是赌徒心理,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倒霉吧。等真被骗了,我又觉得自己真是活该啊,这一定是老天爷给我的教训。”
“徐稚闻,我现在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能让人安心的东西都有一个价格,两千七百块和两千三百块的房子,并不只是差了四百块那么简单。”
童弋祯眼神有些呆楞,这些话她憋在心里很久却没人可以诉说。从前大家都说,长大后朋友会越来越多,可她走出校园才发现,很多玩得好的朋友多是年少之交,可惜她已经切断了在坊镇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