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忍着心中暴烈的怒火,从她身上转开眼:“你走吧,今后令仪的事你不必再过问。”
德妃知晓陛下这是给她留了一丝颜面,她眼中忍着泪水向他俯首谢恩,才撑起发软的双腿退了出去。
而就在她退出门的那一刻,一阵重物坠地的巨大声响骤然在身后响起。
她心头一跳,却不敢再回头去看,只是闭了闭眼,勉强在人前维持住了自己身为德妃的脸面。
令仪公主,真是好一个令仪公主,自她进入王府至今,十几年来陛下还是头一回这么打她的脸。
她攥紧了手心,才露出一个如来时般的笑容离开了这里。
郭公公一进门,便瞥见满地散落的书册和茶盏碎片,而陛下正坐在被扫空的桌案旁,一手撑着额头,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他心中禁不住“哎哟”一声,德妃娘娘这是说了什么话了,居然能把陛下气成这副模样。
进来收拾的宫人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手下的动作却进行得十分利索,不多时就将地面清理干净了。
“郭延。”听陛下叫到自己名字,郭公公连忙竖起耳朵应了一声。
天子声音很低:“你说公主是不是一定得嫁人?”
陛下虽未提是哪一位公主,郭延却心知肚明,能叫陛下显露出这种情绪的也只有那一位令仪公主了。
他自然是顺着陛下的心意说:“这倒不一定,奴才听民间有句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公主殿下要不要嫁人自然是全听陛下的意见。”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子发出一声轻笑,“的确,朕是她的父亲,她这辈子是生是死亦或其他,也只有朕说了算。”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眼眸却比这黑夜还要幽深晦暗。
……
第二日天子早早散了朝,便换下一身朝服,朝舜华宫走去。
一进入宫门,便听见一阵欢声笑语,几个小宫女将他的晚晚围在中心,不住地为她鼓掌。
“公主真厉害!”
他停在了门口默默地凝望,晚晚今日头上带着粉白的绢花,眼睛清澈透亮,腮边染着浅浅的嫣红,盈盈地笑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才注意到他的视线,蓦地一回头,脸上带着几分懵懂,下一刻又向他绽出一个惊喜的笑容。
这一笑,便如同春日暖阳,让她整个人都仿佛融化在了日光中。
“父皇!”她提起裙角向他跑来,却又硬生生地在他跟前止住了脚步,只是仰起脸软软地唤他。
那声音甜软地,如同是淌着蜜的花蕊。
他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在做什么?竟这般热闹。”
姜映晚双手拧住了衣服,眉眼含着柔美的笑意:“我在做绢花。”
她拉住他的一只手往里走,天子这才看清桌上铺满了各色的绢花,有些只制成了一半。
“舜华宫以后可是我的地盘了,我这不得将它好生装扮一番吗?”姜映晚脸颊微热,眼中闪烁着细碎的星芒。
天子随手捡起了一朵绢花:“这些让内务府去做就够了,哪累得你自己亲自动手。”
姜映晚鼓起腮帮:“那可不行,我的地盘肯定得要我自己亲手装扮。”
她又拉了拉他的衣袖,娇声道:“父皇,您还没说我做的绢花好不好看呢?”
他捻着柔软的绢花,见她眼睛亮晶晶的,像只小兔子般期待地望着他,心尖都被她软化了下来。
“好看。”
姜映晚先是得意地一笑,随即又嘟起嘴:“父皇好敷衍啊。”
她做的这么辛苦,他就只夸了她两个
字。
才两个字!太敷衍了!
天子挑眉,带笑地看着她:“那你要朕引经据典,给你写个长篇大论不成?”
姜映晚想了想:“那倒不用。”
她马上就把自己哄好了,喜滋滋地拉着他坐下,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道:“父皇,儿臣想求您一件事。”
天子轻轻瞥了她一眼,见她双手捧着脸,眼睛明亮柔润,看起来又乖又软。
心中不禁一笑,这孩子也太会撒娇了。
“说吧,想要什么?”他目光温和又纵容。
姜映晚对上他的目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声道:“儿臣想向父皇求一副墨宝挂在房里。”
他笑:“这有何难?此处可有纸墨?”
姜映晚:“父皇要现写啊?”
她左右看了一看,叫一位宫女下去将她的纸墨拿来,随即将桌子上的绢花给收拾干净留给他用。
“晚晚想要朕写什么?”他转头问。
姜映晚殷勤地在一旁为他研墨,闻言动作停了下来,她凝眉想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却像一团糊糊,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父皇,要不您就随意写上几个字,反正父皇不管写的什么,儿臣都会好好珍藏起来。”
天子轻摇头:“油嘴滑舌。”
说罢,他脑海中恍然浮现方才进门时看见的画面,便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四个酣畅淋漓的大字。
姜映晚念了出来:“国色天香?”
她愣了片刻,不知晓这四个字有什么深意,好一会儿才眼睛一亮,有些不敢确定地问他:“父皇写的是我吗?”
天子看着她:“不然你以为是谁?”
“哦。”姜映晚垂下头,耳朵尖都红透了。
她刚刚还说陛下敷衍呢,可看现在这幅墨笔,陛下明明就很会嘛。
天子放下笔,洗干净双手,才向一旁的宫女吩咐:“拿下去吧。”
姜映晚赶忙让宫女拿下去装裱好,又认真地对他点点头:“父皇放心,只等装裱好儿臣就把它挂进房里,日日夜夜看着”
他看了她一眼,又移开了目光,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将桌上收拾干净,姜映晚便亲手沏了杯茶来孝敬他:“父皇请。”
天子从她手中接过茶,在她期盼的眼神中呡了一口:“不错。”
姜映晚立即翘起了唇角,像只得意洋洋的小猫一般,轻抬起下巴道:“我肯定会成为父皇最孝顺的女儿!”
谁会不喜欢孝顺的女儿呢?她对陛下这么好,陛下多多少少也会对她有点感情,到时候会不忍心杀她吧?
“孝顺?那倒不错。”的确没有哪个孩子能像晚晚这般令他感到开怀。
她什么也不用说,也不用做,只要全心地依赖着他,仰望着她,这就足够了。
他放下茶盏,说起正事:“昨日德妃来找过朕。”
姜映晚茫然地看着他,德妃娘娘找陛下跟她有什么关系呀?
天子看她一副茫然的模样,心里感到一阵堵,叹气道:“德妃说晚晚年纪大了,也该到了出嫁的时候。”
说完,他便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反应。
姜映晚眨了下眼睛,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声音里有些着急,又有些不安:“您不是答应过我,不把我嫁人的吗?”
天子看着她快急红了眼圈,心里那股郁闷的气忽然就泄出去了,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放柔声音哄她:“朕没答应德妃。”
“真的?”姜映晚忐忑地问,那眼睛怯生生的,让人禁不住怜惜。
天子笑道:“朕何时骗过你?”
姜映晚轻轻“哼”了一声,明明陛下总是捉弄她,故意要吓她,现在还说没骗过她。
只有小孩子才会再相信他的话。
天子忽地又想起她与靖远侯世子那件事,忍不住苦口婆心道:“你年纪还小,不知道这世上的男人大多凉薄寡情,父皇也是怕你被人哄骗了去,才想多留你在身边几年。”
姜映晚睁圆眼睛看着他:“那父皇呢?”
陛下不也是男人?
天子一噎,在她单纯的目光中悠悠道:“父皇自然是不同的。”
“哦。”姜映晚悄悄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眸。
陛下对他后宫里那些妃嫔看着也挺凉薄寡情的,若非如此,王昭仪也不会冒着欺君之罪的风险认下她,借她来邀宠。
还是做陛下的女儿好,做陛下的女人风险实在太大了。
“在想什么?”看出她有些发呆,他轻轻摸着她的头问。
姜映晚瞬间回神,朝他盈盈一笑:“我在想,做陛下的公主可真好。”
她又喊他陛下了,一点都没有拿他做父亲的自觉。
天子微蹙眉,再次纠正:“你是朕的公主,要叫朕父皇。”
姜映晚怔怔地望着他严肃的眼眸,他对“父皇”这个称呼好像格外有执念,一定要将她牢牢焊定在“公主”这个身份上。
可她却不由担心起来,陛下这样执着于她是他的女儿,到她被揭穿身份的那一天,万一他接受不了打击怎么办?
到时候迎接她的,到底是天子的庇佑,还是雷霆震怒呢?
她心神一阵恍惚,对那一天的到来感到了极致的惶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