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瑛摇了摇头:“你当时才九岁,无论是谁的责任,都不该怪到一个孩子头上。再说,倘若不是你雇了那个离谱的家伙来送信,我早已死于崔氏之手了。只是毒质深入肌体,难以恢复如初,如今我时常卧病,即便只管辖幽州一地的军政,也常常有心无力。不管将来皇位上坐着的是谁,都容不得李姓藩王在边疆拥兵自重,你必须替我撑起这局面。”
听了兄长这番话,宝珠心绪翻腾,先是震惊疼惜,继而茫然失措。
从长安出发前往幽州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求兄长庇护。如今自己已有些实力,想着能安全停留些日子,谁想到他中毒患病,反而需要自己来支撑家业。
“就算提不起精神处理公务,你也出去走走,熟悉一下属地风俗,不要窝在屋里空耗,那只会愈发萎靡不振。”
李元瑛硬性规定了她哭泣的时长,宝珠无奈,只得强打精神。她又派了一批斥候去太行山寻找青阳道人的踪迹,然后无精打采地跟霍七郎出去闲逛。
第221章
从繁华长安启程,途经东都洛阳,再逛这地处边疆的幽州城,着实没有什么能勾起人兴趣的新鲜事物。
看到果子行,宝珠下意识便想给十三郎买些零嘴。路过铁匠铺,又琢磨给韦训添置一把新餐刀。可是伊人已去,买什么东西都没有意义了。意兴阑珊地逛了半天,只给杨行简买了两顶硬裹幞头。
逛到后来腹中饥饿,宝珠跟着霍七郎轻车熟路钻进一家熟食铺中,要了两碗羊杂汤,一份煎鹿血肠。
食物甫一入口,宝珠就皱起鼻头,霍七郎指着她笑道:“就是这嫌弃表情,和你阿兄挑食的时候一模一样,真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宝珠撇了撇嘴,却也没有停下,继续大口吃了起来。她这一路尝过的苦头太多,哪里还会计较食物的精细味道。那鹿血肠一股腥气,她跟店家要了一碗清水,送着咽了下去。
霍七郎感慨地说:“要不还是你身子骨结实。他尝一口不喜欢,就绝不会再吃第二口。这家店我常来,觉得味道挺美啊,你们皇家是不吃动物内脏么?”
宝珠道:“阿兄从来不吃,但我和阿弟元忆都喜欢。只不过这家店厨艺欠佳,连水都是咸涩的。我只是能吃苦了,不是味觉失灵了。”
霍七郎琢磨了片刻,恍然大悟:“王府里饮用、做饭的水是从玉泉拉来的,像幽州重镇这种人口密集的古城,井水难免有咸卤涩味儿。你们这舌头是真灵,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差别都能尝出来。”
宝珠问:“只因味道不同,就要费事去别地取水?”
霍七郎低声道:“原本也是吃井水的。只是后来投毒案发,才晓得王妃用砒霜泡衣服给大王穿,剩下的毒水就直接倒进渗井中。知道内情的人心里难免嘀咕,索性不吃城内的井水了。衣物也是洗了又洗,生怕有毒。”
听了这些琐碎细节,宝珠想到原本如玉勒骓一般矫健的兄长,变成如今病弱不堪的模样,心里愈发难过了。
怪不得兄长身为亲王兼刺史,衣物却比以前简朴得多,还以为是边疆风俗。于夫人为她添置的新衣,也远不如宫中那般奢华艳丽,都是耐洗的结实布料,看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就这样,宝珠在李元瑛督促下,每晚戌时用于悼念哭泣,其他时光都忙碌于学习各类军政事务之中。为了辅佐她,李元瑛正式将乳母于夫人拨到妹妹身边。
练兵秣马还在宝珠能力范围内,然而筹集兵饷却令她焦头烂额。
从支度使李成荫口中,她得知养一名兵卒,每年人均花销二十余贯钱。手握十万大军,听起来是威风八面、所向披靡,可每年都得自筹二百多万贯军费。这无底洞般的巨额开支,要绞尽脑汁从营田、盐铁税收里一点点积攒而来。
她原想一路拮据潦倒,到了兄长身边就能重拾往日安逸。岂料如今每天一睁眼就欠一万贯的债,少了一星半点儿就可能诱发兵变掉脑袋,多了又会令百姓不堪重负。东挪西凑,精打细算,其中种种难处,又岂是旅费紧张能比得了的。
眨眼间,匆匆一个月过去,新年元日来临,王府内外悬灯结彩,一片喜庆,众人都忙着准备庆贺新年。
霍七郎照例旬休,市民商贾忙着回家过年,檀州街的酒楼、赌场尽数关门歇业。她漫无目的闲逛半日,也没找到什么好玩的去处,只得打道回府。心想哪里都比不上长安热闹,手头有了钱,又起了拂衣远去的念头。
刚踏进二门,她敏锐察觉今日执勤的宿卫亲兵之中,多了七八张新面孔。而且不是寻常的陌生面孔,清一色皆是俊俏标致的少年郎。有的剑眉星目英姿焕发,有的眉目如画温雅清爽,看举手投足的气质,都是世家子弟,当真是琳琅满目,色色俱全。
霍七郎心中纳罕,站在那欣赏了好一会儿,心想这可比逛街有意思多了。
揣着满心好奇,她一路行至寝殿。进门一瞧,见李元瑛正在批阅各州呈文,脱口而出:“真开眼了,这王府过节除了张灯结彩,还得搜罗标致儿郎当装饰?”
李元瑛抬头瞥了她一眼,冷言冷语地道:“你这两只眼,别的一概不上心,专盯着标致人是吧。”
霍七郎闻着空气中有些酸味,立刻醒悟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堆着笑,凑过去给他拿肩推背,甜言蜜语地哄道:
“这天下哪里有比大王更标致的人呀?那都是些凡桃俗李,拍马不及。我这不是瞧见有陌生面孔,得问个清楚,万一是混进王府的刺客可就糟了。嘿嘿,尽责、尽责。”
内侍们见她进来黏在大王身边,放下手里活计,悄没声息地退出去。
李元瑛低下头继续看呈文,冷冷抛出一句:“那不是给你看的人,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霍七郎一愣,转念一想,登时明白了:“是给公主备选的?”
李元瑛没作声。
霍七郎拖着长腔“哦”了一声,继而说道:“好主意,治疗情伤,最好的灵药就是换下一个。过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果然是应景的节日仪式。”
李元瑛胸口涌上一口带火闷气,嘴唇微动,可忍了忍,还是咽了下去。
霍七郎仍像往常那般,盘腿往他旁边一坐。见食盒里堆着蘸满糯米粉的饴糖,还有各色干果蜜饯,都是元日节令小吃。她心想韦大确实命苦,吃不上糖,也没吃上公主,不知他这一路都在瞎忙什么。
她拿起一块蜜饯,笑着调侃:“外面几个都是二十郎当的涩果,笨手笨脚,没轻没重,未必懂得怎么哄公主开心,这事倒不如交给我……”
话没说完,李元瑛陡然变色,扔了呈文,扭身揪住她胸前衣襟,咆哮道:“你敢!你敢像对我一样对她,然后再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幽州。骁勇善战?飞檐走壁?你真以为我对你们这种人束手无策?!”
霍七郎见他盛怒之下双手发颤,脖颈青筋都暴了出来,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竟然呈现出几分狰狞之态,可见愤怒已极。不管之前爆发过多少次矛盾,她心里明白,此时才算真正触到了他的逆鳞。
霍七郎轻声说:“我知道,那三百个重弩兵是吧?亲眼见识过我的功夫后,为了对付韦大,你悄悄练兵,专门应对江湖中的武林高手。”
被她发现私下的战备,李元瑛冷酷地承认了:“没错,只要我察觉他欺负过宝珠,就算他侥幸在王承武的床子弩下幸存,也会死在我的弩兵手里。”
霍七举起双手以示投降,诚恳地说:“大王放心,老七不敢勾搭公主。不管死在大王手里还是侥幸逃脱,早晚有一天我都会殒命。到那时,韦大在阴间等着收拾我,那相当可怕。”
李元瑛冷笑一声,撇开揪住她衣襟的手。
一句玩笑都开不得,立刻拿出压阵的秘密武器放狠话。他自己能忍的苦,肯咽下去的亏,却舍不得妹妹沾到一点点。任何不利于她的苗头,他都会视如寇仇,辣手剪除。
霍七郎不禁感慨:“公主才是你唯一的命脉。”
李元瑛语调冷若冰霜:“毋庸置疑。”
他故意用大堆军政要务令宝珠忙得陀螺般停不下,抽不出片刻时间胡思乱想。过年时也不让她闲着,以卧病为由,把应酬交际全都推给了她。
宝珠整日与监军使阮自明、幕府文武僚佐、各州刺史斗智斗勇,夜里想独自伤心一会儿,往往还没掉几滴泪,就累得睡着了。
破五祭祀,兄妹二人前往悯忠寺为贵妃烧香祈福。返程途中,谈及幼年时在母亲双翼护佑下无忧无虑,二人皆是感慨万千。
李元瑛觉得时机已然成熟,郑重提出要跟她谈谈尘封的旧事。
回到王府,他屏退左右,拿出了那只装有药渣花泥的荷包,将贵妃头七那一日在蓬莱殿遇到的怪事,以及“血涂鬼”的传闻源头一五一十道来。
宝珠本就心思敏锐,如今拿到这件证物,又岂能猜不到事情的前因后果,一时间脸色惨白,喉头哽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