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谢崚不忍心看着慕容徽替她如此求情,立在原地,左右为难。
谢崚见劝不动谢鸢,于是又转向慕容徽,着急地道:“爹爹,你起来,不要跪了。”
慕容徽没有动,他清瘦的身形在烛火下挺拔如松,灯下黑影在拉长。
乌发金眸,下颌如锋,长袍宛如鱼尾,在地上逶迤。
他在用一种无声的姿态和谢鸢对峙。
四周的宾客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他们不知道谢鸢为何突然赐婚,也不知慕容徽为何会反对,只不过这一切并不是他们能干涉的。
帝后之间的较量让附近的气压低到了极点,烛火都黯淡,宾客们一个个低下头,只能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看着谢崚焦急的神色,苏蘅止正想要起身,似乎想要做些什么,被苏令安按了回去。
苏令安冲他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候,谢鸢的目光朝他扫了过来。
苏令安心头一颤,双眼闭了闭。
他上前一步,打破了这一份缄默,“微臣,叩谢陛下隆恩。”
这一谢恩,婚约就算是已经成了。
宾客中不知是谁先起身,遥遥朝谢鸢一拜,“恭贺陛下,恭贺公主,恭贺郎君。”
此声一出,带动千层波澜,“恭贺陛下,恭贺公主,恭贺郎君。”
谢鸢站起身来,曲裾裙边宛如彩蝶,广袖落满烛光,神色有些恍然,“此事就这样决定了,朕有些乏了,这席散了罢。”
她朝谢崚伸出莹白的手,“阿崚,跟娘来。”
谢鸢想要带着她离开。
她却摇摇头,“等等爹爹。”
谢鸢表示理解,摸了摸她的脑袋,“那好,娘先回去了。”
慕容徽依然保持下跪的姿态,谢崚第一时间来到慕容徽的身边,将他拉起来,烛火昏暗,凑近了看,她才发现他脸色煞白,额头上赫然一道淤青。
她心一惊,“爹爹……”
……
宴席终结于一场赐婚,宾客各自散去,对宴席中的帝后冲突保持缄默不语,在夜色中乘马车各自归家。
这个夜晚,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苏令安和林夫人乘夜来到苏蘅止的院子里,替苏蘅止打点行囊。
事实上,在做出让苏蘅止入京的决定时,苏令安就开始让人替苏蘅止收拾行装,四季衣物,他平日爱看的书,还有九连环,全部都收拾好了,只待明日装车。
今夜他过来,主要想要和苏蘅止说说话。
明日一别,父子分隔千里,不知今后何时再能相见。
“为什么?”
苏蘅止坐在床上,清秀眉头微微皱起,露出疑惑的神色,“陛下为何会给我赐婚?”
苏令安替孩子脱去外袍,“你小子,走大运了。”
“那可是会稽公主,当初陛下登基不久,各地叛乱不休,说来也是神奇,那个孩子出生的那日,平定扬州与益州牧归降的消息就传入京中,南朝归于一统,这可是实打实的祥瑞之象,果然,在那孩子抓阄礼上,她一把抓住了十三州地图。”
苏令安如讲故事般娓娓道来,“自汉人南渡,天下四分五裂,公主抓中地图,便是一统天下之兆,陛下大喜,在扬州中挑了个富庶的会稽郡封给公主,向全天下昭告对公主的重视。”
“她是陛下长女,也是陛下唯一的女儿,陛下自公主之后无所出,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等陛下百年,会稽公主,就是楚国未来的帝君。”
哪怕谢崚只是个公主,身为她的母亲的谢鸢都能够以女子之身登基,几乎为她扫清了这个障碍。
就算谢鸢要立她为储君,也没人敢说她半句不是。
若是这桩婚事能够一直持续下去,那苏蘅止今后可不仅仅是驸马都尉那么简单。
苏蘅止心中一动,可他还是不解。
“所以呢?”
苏蘅止又问:“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陛下要给我和她赐婚?和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关系吗?”
苏蘅止不相信谢鸢会因为他救过谢崚,就愿意让自己的女儿与他强行凑对。
若说是因为谢崚喜欢,也不尽然。
谢崚都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了,她对苏蘅止的喜欢,是朋友之情,他们俩还没有认识多久,相交不深。
赐婚不是小事,谢鸢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一国之君,她这么做肯
定是有她的用意。
苏蘅止自知自己对谢鸢了解还不够,猜不透谢鸢的意思。
但是苏令安可是只老狐狸了。
苏令安俯下身来,和苏蘅止对视,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取下苏蘅止头上的发带,替他将头发打散下来,“为质是威慑,赐婚则是恩赏。”
“陛下,恩威并施。”
他这么点拨,苏蘅止立刻就明白了。
之前苏令安想要送苏蘅止入宫,就是因为谢鸢不放心他。
毕竟,苏令安二次易主的行径着实不算太光彩,所有人都能想到,既然他都能毫无顾忌地背刺他的前两个主人,当然也可以三次易主,转头投奔别人。
徐州牧的位置,又太过重要了。
由于苏令安滑跪得特别丝滑顺溜,以至于谢鸢没理由将苏令安从这个位子上撸下来,奈何不了他,只能曲折救国,派大司马王伦镇守下邳,一边监视着他。
后荆州刘季谋逆,荆州动乱,王伦被派去平乱,谢鸢对苏令安的不放心到了顶峰。
这种不放心不仅仅源于他的反复无常,更源于他的第一段婚姻——他曾经是前朝的驸马,与前朝公主更育有一子。
而前朝,亡于谢鸢之手。
站在谢鸢的角度想,同为边疆长官,苏令安挟前朝血脉,谋逆的可能性比刘季更大。
只有将这一滴血脉送入京中,才能彻底打消谢鸢的疑虑,同时有整个徐州撑腰,苏蘅止未来的日子也过得不差。
然而,对待不信任的臣子,只要威慑就够了。
恩威并施,显而易见,谢鸢想要重用苏令安。
苏蘅止若为公主驸马,身为岳家,苏氏定会为谢氏效犬马之劳。
想必这些天谢鸢看到了苏令安的政绩,想要提拔一二。
她后面应该还有事情需要交给苏令安办,提前赐婚,为了拉拢人心。
苏蘅止说道:“看来不是我走了大运,是你的运势来了,我只是跟着沾光的那个。”
“也不尽然,”苏令安说道,“陛下只有一个女儿,光凭这个,陛下可不舍得将她女儿推出来,这桩婚事,陛下很有可能有别的考量。”
他抬眼看着苏蘅止,“如果不是你,陛下不可能赐婚。”
苏蘅止是前朝公主之子,他体内流着前朝的血脉。
谢鸢登上皇位的手段不算光彩,得位不正,改朝换代十年后,南朝守旧派仍然尊虞为正统,以虞人自称,将谢鸢视为“窃国者”,这是她永远也无法洗脱的烙印,她的下一代也一样。
若是她的女儿能够和前朝的皇室结合,再生儿育女,延续三代,子孙中便也有了虞国皇族的血脉,看谁还敢骂谢氏是反贼?
苏令安不知道谢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这桩婚事的,但她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
为她的女儿计谋,为谢氏后代子孙着想。
“福兮祸之所依,”虽然接了赐婚,苏令安却高兴不起来,好看的眉头紧皱,摸了摸苏蘅止的脑袋,再次长叹一声,“也不知道这桩婚事,是福还是祸。”
“罢了,走一步是一步。”
这时候,在一边检查行囊的林夫人发话道:“检查好了,郎君的衣物都打包齐全,没有什么缺的。”
苏令安拍了拍衣裳起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
苏蘅止歇得早,但是谢鸢等人居住的客房那边灯火却始终明亮。
侍从拿出金疮药,缓缓敷在慕容徽的额头上。他今日叩头的时候用力太猛,把脑袋都磕出淤青了。
雪白的皮肤上中,那一块青紫汇合的瘀血格外显眼。
谢崚忧心忡忡地握住慕容徽的手。
等侍从敷好了药,她开口问道:“爹爹,你没事吧?”
慕容徽想要对她笑一笑,缓解她的担心的情绪,可是努力许久,只是强行扯出了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爹爹不痛。”
谢崚其实指的不是他的伤,而是他的脸色。
依然是有些吓人。
她双手收拢,慕容徽的手宛如粗粝的枝条,落在掌心之中,硌人得慌。
即便到了盛夏,他的手依然冷得渗人,谢崚用自己的两个手掌捂住他的手,希望能让她爹的手暖和起来。
“爹爹,”谢崚心情复杂,劝他道:“其实没关系的,那个婚约,我可以接受。”
“你可千万别和娘亲吵架了,免得气坏了身子。”
“你年纪还小,不知道婚姻之于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
慕容徽垂眸凝视着她,她倒是坦然,似乎并不知道所谓婚约究竟意味着什么,人生大事,反倒像儿戏一般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