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你为了避开朕,宁可远离长安,避至天长观。”
“但那又如何,朕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一切,只有朕要不要,而不是想不想。”
“三郎是朕亲自教养出来,最适合的继承人,就算是你,也无法反驳。”
“你疯了。”寿康长公主呢喃自语,只觉得一股寒意涌上来。
她不知道究竟是从哪一日里起,他们兄妹亲密无间的感情,在他眼中竟是变得如此悖逆人伦。
身为执掌天下生杀大权的帝王,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内心深处竟藏着如此惊世骇俗的执念。
“我是疯了。”
“从父皇离世前,为你赐婚谢氏那一日,我就疯了。”
“你是朕亲自养大的妹妹,凭什么嫁给谢怀谦那样粗犷的武夫。”
“朕要他死,他却比任何人都能活,朕夜里只要一想到,朕就恨不得灭了谢氏。”
“你放开我。”寿康长公主把他推得踉跄,难以掩饰的惊惧与厌恶。
圣人后退一步,眼神依旧像是要把她吞噬:“朕倾尽所有,只是想要一个健康强健的继承人,一个能打破我萧氏皇族百年来男嗣大多体弱早夭诅咒的继承人!”
“朕要这万里江山得以延续,社稷永固!”
“又有何错之有。”
他冷笑一声,目光里透着阴森,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凉得透骨的秋夜,紫宸殿后宫的门被人敲响,传来内侍跪地磕头的声音。
“陛下。”
“太子殿下他……恐怕是……”
东宫,灯火通明。
谢执砚被内侍直接引往太子寝宫,盛菩珠则去往偏殿。
太子妃魏沅宁正被一众嬷嬷宫女簇拥着,靠坐在软榻上,她腹部高高隆起,面色苍白如纸,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
“菩珠。”
“是我害了……九郎。”
见盛菩珠上前,魏沅宁仿佛抓住救命稻草那般,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娘娘。”盛菩珠大惊,也不顾上如今身份有别,紧紧捂住她的嘴,“您不可如此说,若这话传到圣人和皇后娘娘耳中,他们该如何想您。”
“更何况,您腹中,还怀着殿下的孩子。”
两人交握的手,同样冰凉颤抖,魏沅宁眼中泪水瞬间决堤,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哭出声。
她挥手让伺候的宫人退下,深吸一口气咬牙道:“那月团饼是长宁郡主亲自送来的。”
“我见做得实在精巧,就让宫人取出来摆在了白玉碟里,就算不吃,摆在一旁瞧着也算热闹。”
盛菩珠嘴唇动了动,她本想问,为何送进宫中的东西没有验过。
就听魏沅宁哑声道:“长宁郡主在东宫留了半个时辰,期间她还让宫婢取了一块月团饼随口吃了半块,她若真的知道下了毒,不太可能做得这样自然。”
说到此处,魏沅宁浑身都在抖:“所以后来九郎回来,我见他有些疲惫,便想着让他用些甜食宽宽心。”
“我就那么亲手……亲手递了一块给他。”
“我虽不信长宁会害我,但……但九郎如今生死难料,我真的恨。”
“我恨她,也恨我自己。”
“根本想不通,究竟是谁这样歹毒,那月团饼明明是冲着我和腹中的孩子来的,结果却……”
魏沅宁再也说不下去,紧紧抓着盛菩珠的手,无声哭得近乎昏厥。
“眼下情势未明,任何人皆有嫌疑。”
盛菩珠深深吸口气,脑海中瞬间闪过安王那张苍老的面容,但她深知此事关系重大,毫无证据之下绝不能多言一个字。
东宫寝殿,太子萧长岁躺在明黄色的锦衾下,唇色透着近乎透明的青白。
“殿下。”谢执砚双眸幽深。
“三郎,你来了。”太子萧长岁艰难地睁开眼睛,昔日清亮的眸子此刻涣散无光。
他喘息声很重,微阖的眼帘,许久才勉强看清眼前人影:“我可能不行了。”
“这毒太厉害,根本没想让我活。”
萧长岁扯出一抹极其虚弱的笑意,气若游丝:“其实我不后悔,那月团我若没吃,可能中毒的就成了吾妻。”
“可惜,我恐怕是看不到孩子出世。”
谢执砚单膝跪下,紧紧握住萧长岁的手,没有说话打断。
萧长岁眼神开始飘远,他歇了片刻,积攒最后一丝微弱的力气,目光重新抬起来,声音带着遗憾。
“三郎…下辈子……”
“下辈子,我只想……当个无忧无虑,富贵人家的独子。”
“就像三郎你这样,从小意气风发就很了不起,还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不想读书了,想习武,阿耶能把我扛在肩头……”
“三郎,这些年谢谢你。”萧长岁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忽然抬起头,用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道,“你让鹤音回来,我不放心她,谁说天下女子不如男……”
“让她回来,我给她留了信。”
谢执砚目光偏过去,缓缓点了点头:“臣知道。”
他还记得那年与萧长岁初见,他们都是孩童。
书读得不好要罚,写错了字要罚,先生严厉,而他总要暗中护着太子。
一晃这么多年,当初被御医断言恐怕活不过及冠的少年,努力了这么久,谢执砚以为找来云灯大师,命运总会有转机。
可终究,还是和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寝殿一片死寂,谢执砚依旧保持着跪姿,脊背僵硬,唯有眼底一片猩红。
“去喊太子妃来。”
“是。”
盛菩珠劝着魏沅宁小半盏参汤,又守着她眯了一刻钟。
内侍踉跄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难得的平静:“太子妃娘娘,殿下、殿下请您进去说话。”
盛菩珠闻言,猛地站起来,脸色也跟着白了数分。
这突如其来的召见,她几乎立刻猜到了那个最坏的可能——太子恐怕真的不行了。
魏沅宁几乎站不稳,全靠盛菩珠和身旁嬷嬷死死搀扶住。
“沅宁。”
“你来啦。”
萧长岁躺在榻上,脸色灰败,唯有那双看向她的眼睛,温柔依旧。
他气息微弱,努力扯出一抹笑:“莫哭……”
魏沅宁的眼泪在瞬间决堤,她不顾已经显怀即将要生的孕肚,扑倒在榻前,紧紧握住太子冰凉的手,泣不成声。
萧长岁嘴角动了动,不舍盯着妻子娴静的容颜,眼中尽是歉疚与不舍:“对不起啊沅宁,我恐怕要对你食言了。”
“当不了明君。”
“也不能再活很久。”
“而此生唯你一人,我……做到了。”
魏沅宁想到了定下婚约的那日宫宴。
处处是喧闹与恭贺,萧长岁寻了个借口,悄悄将她带到僻静的湖边。
他放了莲花灯,还许了愿,彼时的他,紧张得连牵她的手都会脸红,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太湖石很高,夜风很
凉,而她忐忑不安的心,却是热的。
谁又能想到,从锦绣盟约到生死诀别,其间不过短短两年光阴。
巨大的悲恸如同潮水,将魏沅宁淹没。
她伏在榻边,肩头剧烈颤抖,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
“父皇呢。”
“父皇为何不来?”
萧长岁忍着痛楚,拼命把喉咙里涌上来的血咽回去,已经无法聚焦的视线吃力转向殿门方向。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嘴里轻声重复着话:“父皇……为……何不来?”
“父皇……他终究还是对我,失望透顶了……”
话音未落,那勉强抬起的手,终于无力落下去
萧长岁的眼眸,渐渐失去神采。
寝殿有瞬间的死寂,随即哭声接踵而至。
就在这片悲切声中,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大步跨过宫门。
隔着乌泱泱的人群,圣人望着榻上那具已然失去生息的躯体,呼吸陡然变得急促。
他闭了闭眼,一句话也没说。
恐怕除了寿康长公主外,并没有人注意到,圣人在皇权铸就的冰冷面具下,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一晃,随即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稳住了。
他没有再往前一步,只是远远看着,眼底深处有刹那失神。
这一夜,东宫灯火通明,太子丧礼的钟声敲响。
当夜,寿康长公主被以主持太子丧礼为由,变相软禁宫中,而本应丁忧远在博陵的谢怀谦,在某一日深夜,悄然出现在靖国公府谢执砚的书房,灯烛未熄,门窗紧闭,直至天明。
太子薨逝,国丧之礼浩大繁冗,半分错漏不得。
灵堂设于东宫正殿,素幔白幡,文武百官及内外命妇,皆需按品级轮番入宫跪哭守灵。
清晨至日暮,哭声不绝于耳。
守丧是一件极其累人的事,许多人熬白了脸,全凭一口气硬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