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先于秦氏站起来:“需要什么,你说。”
周稳婆焦心道:“产道狭窄,腹中胎儿虽未足月,但还是太大了,而是我方才仔细一瞧,看到的却不是孩子的头,是孩子的脚。”
“胎儿未足月,胎位不正脚朝下,若是拖下去,恐怕母子都有危险。”
“所以请问贵人们,可有想好最坏的打算。”
秦氏死死咬住牙,那句“保孩子”已经都在嘴边了,又被她硬生生忍下去。
老夫人不清楚其中的缘由,她却是知道,若不是长子醉酒,清慧听到声音去扶,也不会被他推一下,踩在冰上摔下阶梯。
这事虽然已经被她暗中压下去,难保当时院子里仆妇慌乱,已经有风声传出去。
愧疚和私心,这两股情绪不断压着她,秦氏的脸色越来越白。
“你来说,保大还是保小。”老夫人冷着脸,搭着蒋嬷嬷的手走到秦氏面前,苍老的目光极沉压下。
秦氏抖了抖,含泪道:“孩子以后还会有,若真到了那时候,保……保下孩子的母亲。”
产婆如释重负,正要进去,她忽然像是想到什么:“老夫人,奴家斗胆,还有一事。”
“你说。”
“贵府二夫人,可是当今圣人的妹妹,寿康长公主?”周稳婆脑门上都是汗,因为害怕,肩膀紧紧缩着。
“是,可有什么不妥?”
周稳婆摇了摇头:“不是不妥,我记得十八年前,我曾替一早产的娘子接生,当时是在天长观下头的一处庄子里,那回生产也是极其凶险,那位小娘子腹中孩子胎位不正,也是双脚朝下,卡在产道里生不出来。”
“危急关头,是寿康长公主娘娘恰巧经过,她身边有一位厉害嬷嬷,能隔着肚皮用手把胎位推正,孩子后来顺利生产,那位小娘子也平安无事。”
“若是那位嬷嬷在府中,我有把握一试。”
老夫人听完,眉毛拧起来。
秦氏却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也顾不得那么多,跌跌撞撞道:“菩珠,你去求求公主娘娘,让她把那嬷嬷借我一用。”
盛菩珠没有说话,秦氏却一副要给她跪下磕头的模样。
“好孩子,就算伯娘求你,清慧肚子里的孩子那是我的命啊。”
“你就当发发慈悲了。”
“秦氏,你冷静一些。”
“眼下这个时辰,就算菩珠愿意去给你求公主娘娘,但是天长观在山上,一来一回,你觉得清慧等得了吗?”
秦氏根本管不了那么多,她神色有些疯魔,死死攥着盛菩珠的手,指节发白:“总归要试一试,清慧肚子里的可是明宗第一个嫡长子,我……清慧的命是命,她肚子里孩子的命也是命,我哪里舍得。”
盛菩珠站在灯影下,看着自己鼻腔里呼出的白气慢慢消散,满屋子女眷,连那些闺中待嫁的小娘子都过来了。
她将视线垂下,慢慢落在玉色的缎面云头锦履上,沾了雪水,几点血红的水珠溅在上方,已经洇开,一双脚已经冷得快要没有知觉。
“大伯娘,天长观路远,以我之力恐怕难以做到。”
盛菩珠话还没说完,秦氏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双眼死死往外瞪着,她喉咙被怒气堵着,突然捂着心口剧烈咳嗽。
“但是……”
盛菩珠用力扯开秦氏的手,她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满手是血的稳婆,面色惨白的秦氏,疲惫苍老的老夫人,还有从始至终扯着帕子,连话都不太敢说的三婶娘窦氏,以及后方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女郎。
“我可以替伯娘去求夫君出面,但是您得让我进去和清慧说几句话。”
秦氏猛地抬起头,冰一样沉的灯影落在她脸上,竟让人觉得可怜:“我没有什么不同意的,只是你虽成婚,但是从未生产过的小娘子,产房血气重,我怕吓到她。”
盛菩珠指节打断秦氏的话,朝老夫人福了一礼:“祖母,我不怕。”
“我去与清慧说几句话就走。”
这种时候,没人会管平日的讲究。
盛菩珠深吸一口气,做足心理准备后走进产房。
满屋都是灯烛,灯火通明,空气里的血腥气被火盆的热气一烤,浓得直往人鼻子里扑。
盛菩珠忍着不适,抬手掀开帐幔,抬眼朝床榻上眼睛半闭的女人看过去。
薛清慧平时梳得整齐的发髻早就乱了,微胖的脸颊显得浮肿,鬓角发丝黏腻贴在脖子上,身上衣裳被汗水打湿一层又一层,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肚子高耸,若不是胸膛还在起伏,看着就像已经没了生命。
“清慧,我是菩珠,你睁开眼睛看我。”盛菩珠俯身,握住薛清慧已经无力垂落的手。
“菩珠?”
“你怎么来了?我这是要死了吗?”薛清慧虚弱
抬起眼,声音轻得都快听不清。
盛菩珠摇头:“你不会死的。”
“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
“你再坚持一个时辰,我让人去给你请全长安最好的稳婆,只要她来了,你和孩子都能平安。”
薛清慧眨了眨眼,她已经恍惚到不太能思考:“嗯,真的吗?”
“真的,我何时骗过你。”盛菩珠说。
薛清慧却摇头,惨然一笑:“我知道不会骗我,以靖国公府的实力,府里怎么会没有厉害的产婆,孩子一直生不下来。”
“我其实一开始就听周稳婆说了,是胎儿太大,加上胎位不正,一只脚卡住了。”
“我愿意保大的,至少、就算我走了,那也给郎君留一个后。”
盛菩珠面沉似水,声音很淡道:“你就那样笃定,保下胎儿,你家郎君能对他好?那你有没有想过郎君日后再娶,如花美眷,你家大姐儿要怎么办?”
“你真的甘愿,看着自己辛苦怀胎生下的孩子,将来管不相干的女郎叫阿娘?自己的郎君与新妻和美?万一新妇再生,你觉得你前头留下的子女,能被公平对待?”
盛菩珠忽然冷笑一声:“就算这样了,你还替他遮掩,若不是谢明宗醉酒,不慎把你推到冰上,你会难产吗?”
“薛清慧你好歹也是堂堂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嫡女,你平日书都白读了,这时候最该死的人是谁,你心里清楚!”
“你当真甘心,那就当我没说。”
“之前祖母赏你紫檀佛珠,一是希望你平安,二是希望你多为自己想想,你真能毫无怨言把一切拱手让人,那我平日也是看高你了。”
“菩珠。”
“我。”薛清慧努力仰起头,惨白的脸上,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激动的缘故有了几分血色。
“我不甘心。”薛清慧死死咬住唇,她想哭,但眼泪像是流干了。
好歹已经没了方才的死气。
“我答应你。”
“我坚持一、一个时辰,你要快些。”
第28章
丑时过半。
北风撕扯着松枝上的积雪,檐下反复凝结的水汽,聚成朝下垂落的冰凌子。
书房内,墨汁在宣纸上洇开,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案上烛火忽然摇曳,在寂静的夜里,把一切动静放大,变得格外清晰。
笔尖一顿,谢执砚漫不经心抬眼。
“郎君。”盛菩珠跑得太急,肺里呛了冷风,灼得喉咙发疼。
她站在书房外,捂着心口直喘,气息未匀。
廊下灯笼被风吹得直晃,摇曳的光影落在她白净的小脸上,忽明忽暗,冻得通红的鼻尖,发丝眼睫上也凝了一层白白的霜。
斗篷没系,伞也没撑,在这样冷的冬夜。
“简直胡闹。”谢执砚站起来,语气严肃。
“妾身有事相求。”盛菩珠冷得牙齿在打颤,声音断断续续。
她话还没说完,书房里的男人已经大步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件玄黑的大氅,他眉心明显不满地蹙起,大氅抖开,一把将人裹进怀里,连带着那股冻人的寒意。
“何事这般急,连婢女嬷嬷都没跟着?”谢执砚把人抱进书房,小心放在圈椅里,转身倒茶。
盛菩珠深吸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一双手,已经冻得没有知觉。
她嫌斗篷碍事,清客和耐冬要给她打伞,奈何从大房听松堂跑到外院书房实在太远,撑伞跑不快,幸好冬日的雪落在身上,只要足够冷,就不会像雨水那般,但凡沾上便会弄湿衣裳。
“郎君,清慧难产,腹中的胎儿尚未足月,加上胎位不正和胎儿过大,导致孩子生生卡在产道里。”
“若是再拖下去,恐怕母子都有危险。”
盛菩珠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襦裙下摆沾着的雪碎,正悄悄融成水痕,一点点渗透她的鞋袜。
她抿了一下干涩的唇,继续道:“今日夜里接生的周稳婆说,母亲身边有一位厉害的嬷嬷,能隔着肚皮把胎位推正。”
“若真能如此,清慧和腹中的孩子,还能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