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谢执砚微微抬了眼,他把手里的热茶递过去。
盛菩珠伸手要接,他却抬手拨开她的手,温热的青瓷盏抵在她唇边,是用命令的语气:“喝下去。”
烛火昏朦,她脸颊苍白,唯有唇瓣因紧张而微微抿紧,被茶水润湿后,透出一点血色。
一盏热茶下肚,盛菩珠终于能感觉到一点从心口泛上来的暖意。
谢执砚骨节分明的手握着茶盏,高大的身影就站在离她极近的地方,眉宇间压着她猜不出的严厉,连往日平和神色都随着他的沉默,让人不自觉想要屏住呼吸。
“秦氏可有逼你?”谢执砚伸出手,指腹擦过她冰冷的唇,宽大的手掌心上移,落在她脸颊的位置,轻轻抬起。
两人对视,都能看到对方眼眸里,深不见底的浓黑。
“不算逼迫。”
“救清慧也是我的心意。”盛菩珠如实回答。
书房内格外安静,谢执砚低眸凝视她,而后面无表情转身,抬手取下置于架子上的马鞭,嗓音一如既往听不出情绪:“母亲身边能接生的仆妇,只有孙嬷嬷一人。”
“但是孙嬷嬷年纪很大了,加上从府中出发到达天长观足有百里路程,雪夜风急,我不能保证及时赶上。”
盛菩珠一怔,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推开书房的门,寒风呼啸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郎君要亲自去?”
“嗯。”谢执砚从她手里接过大氅,厚重的狐裘还带着她身上的体温,仿若连冬夜刺骨的寒意都带着一股暖香。
盛菩珠见他大步朝外走,匆忙追出去,却在廊下被他的小厮斑奴和青士拦下:“世子夫人,雪大天寒,郎君请夫人先回韫玉堂等候。”
青士好似知道盛菩珠在担心什么,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请夫人放心,就算是在玉门关军中,也找不出比郎君骑速更快的人。”
“而且苍筤和苍官,会跟郎君一同出发,有他们二人在,定能与郎君一同把孙嬷嬷带回靖国公府。”
“好,我知道了。”盛菩珠点了点头,但她没有回韫玉堂,而是朝大房听松堂的方向走。
“娘子。”清客和耐冬见她出来,早就等得心急如焚的两人赶忙迎上去。
耐冬抖开怀里的斗篷,匆忙替盛菩珠披上,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奴婢知道您在担心清慧娘子的安危,可这样冷的天儿,您竟然连斗篷都摘了丢在半路。”
盛菩珠任由耐冬摆弄,静默片刻无奈道:“我与清慧虽并无太多交集,但当时情况危急,我想着一定要跑得快一些,根本顾不上冷。”
清客提着灯笼在前边引路:“我们都知晓娘子心善,以后若还有这样危急的事,娘子不必亲自奔走,吩咐奴婢们去办就好。”
“您若磕了摔了,那可如何了得。”
盛菩珠想起在书房,谢执砚望向她时,浓黑如墨的眼睛从来都是认真的神色,她轻轻摇了一下头:“我与他虽是夫妻,但今日既然要求他帮忙,那必须有求人的态度。”
风雪渐急,盛菩珠用力裹紧身上的斗篷:“更何况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与清慧同为女子,我不知外人如何想的。”
“但生产这种事,本应该是喜悦和新生的开端,倘若以死亡终结,那我只会觉得一切美好的祈愿都不值当。”
“我能做的事不多,但既然做了,当然要用尽全部的心意。”
寅三刻。
听松堂产房内,周稳婆满头大汗,声音发颤:“参片,还有没有参片,再拿三片压在娘子舌下。”
“快,把帐子放下来,让太医给娘子手上扎针,一定不能让她睡过去。”
“菩珠。”
“菩珠来了吗?”薛清慧嘴唇动了动,声音渐渐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起伏的胸膛。
“娘子,娘子您醒醒,不能睡……孩子还没有出来。”嬷嬷的声音已经带上哭
腔了。
薛清慧像是什么都听不到,指尖上扎着银针,她却感受不到痛,身下撕裂般的疼痛离她远去,身体也像是泡在热水中,灵魂没了牵扯飘荡着往上浮,像是要离她而去。
“快。”
“无论用什么办法,先撬开她的牙关,把汤药灌下去。”
“若实在不行,那就再去问一遍外头的贵人,究竟是保大还是保小。”周稳婆声音沙哑,猛地回头朝帘子外边喊。
“母亲。”
“这可要怎么办?”秦氏被人搀扶着,就差要跪倒在老夫人身前。
“什么怎么办?”
“若是能撑到人来,那就再试一次,若是清慧坚持不到嬷嬷过来,那就按照之前你说的,只管保大人。”
老夫人目光森然盯着秦氏,苍老的唇抿了抿:“你不愿?”
“不,儿媳不敢,只是……”秦氏终于站不住,整个人瘫软跪在地上,她挣扎着膝行到老夫人身前,满脸惨色。
“只是什么?”老夫人目光冰冷。
秦氏身体抖了抖,豁出去一般道:“可是清慧肚子里怀的,太医说了是个男孩。”
老夫人垂眸,忍下怒火,面无表情问:“男孩又如何,难不成清慧以后就不能生了吗?”
“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在你眼里就比不过,与你朝夕相处已经两年的清慧?”
“秦氏,你何时变得这般愚昧且糊涂!”
秦氏还想说什么,被老夫人挥手打断:“再多的话你不必说,你要是担心清慧这一胎伤了身体明宗无后,那就按照谢氏族训,只要清慧点头,薛家二老同意,那就给明宗纳一位妾室。”
“但是眼下,你没得选择,只能保大。”
秦氏死死攥着手里的帕子,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她发髻散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在这一刻,她心底生出成倍的怨恨,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跪在地上,失神地呢喃道:“嬷嬷怎么还不来,明明快一个时辰了啊。”
“难不成是长公主,她不想明宗媳妇第一个生下谢家长孙,所以不愿借人?”
这个想法一旦从脑海中划过,秦氏吓得猛地抬头:“母亲儿媳之前得罪过弟妹,您说长公主她会不会因为……”
秦氏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夫人伸手捂住嘴:“娘娘是宫中圣人亲妹,你莫要胡言乱语。”
“可是明明都快一个时辰,按理说该到的。”秦氏越想觉得越有可能,失魂落魄站起来,眼看就要朝产房冲去。
老夫人视线一凝,侧头冲蒋嬷嬷吩咐:“你赶紧叫几个力气大的婆子过来,就说大夫人忧思过头,得了癔症。”
“让人把她捆了押回正房,再熬一碗浓浓的安神汤灌下去。”
秦氏不想走,奈何蒋嬷嬷带来的婆子力气极大,不过眨眼她就捂了嘴,悄无声息拖下去。
盛菩珠刚去吩咐婆子,让大厨房的灶上再多备些水,不过也就是几句话的工夫,等她回来,秦氏已经不见了。
“祖母,大伯娘呢?”
老夫人脸上表情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垂眸喝一口茶后,叹一声道:“她担心清慧,可能有些魔怔了,我让嬷嬷先带她下去休息。”
“嗯。”盛菩珠盯着前庭方向无边的夜色,略微思索后,淡淡道,“那最好不过,免得大伯娘左右为难。”
“祖母,可有通知清慧娘家那边?”
老夫人眯了眯眼,点头:“连夜就派人去通知了,她娘家不在长安,恐怕要过几日才能赶到。”
盛菩珠点头:“既然大伯娘累了,祖母就让伯娘多休息两日,家中的事有您在,我也帮衬着,一两日而已乱不起来。”
老夫人正有此意,她拍了拍盛菩珠的手:“这两日要多劳累你一些,我让你三婶娘也跟着学一学。”
“秦氏她,只管好好把清慧的身子照顾好。”
“老夫人!”
“娘子恐怕是,撑不住了。”周稳婆慌张的声音,从血腥味极浓的产房里传来。
老夫人豁然站起来,她嘴唇翕动,正要开口。
突然——
“哒、哒、哒。”马蹄声划破夜空。
良驹破开雪夜,由远及近。
在看不清的漆黑里,能明显听到有人下马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还有老妇人略显急促的咳嗽声。
盛菩珠眼眶一热,站起来,提着裙摆不管不顾朝前方跑去:“夫君。”
“嗯。”
“不怕。”
耳畔传来谢执砚低沉的声线,宽大的手掌在夜色中准确无误握住她冰凉的指尖。
下一刻,盛菩珠撞进男人的胸膛,脸颊落下他滚烫的鼻息,呼啸的寒风中,她被巨大的安全感笼罩。
“这是孙嬷嬷,你带她过去。”谢执砚止步于垂花门前。
“好。”
“深夜叨唠,有劳嬷嬷。”盛菩珠喜极而泣。
贞德九年,冬月前夕。
薛清慧于卯时一刻,在太阳升起,天光乍破时,平安产下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