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大穆军队退去,燕北危机解除,宋叙又在燕西多逗留了一段时日。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进入燕西州学。
霍翎问:“那你可知州学里的官员,都是如何选拔出来的?”
宋叙摇头:“是臣孤陋寡闻了。”
霍翎道:“当年我提出兴办州学一事时,有意挑选一批熟悉羌戎情况,最好还会说羌戎土话的官员前往燕西。
“朝中人才济济,符合条件的却极少。
“为了能选出足够数量的官员,礼部给国子监出了几套卷子,从上千名监生中选拔出了二十七名学子,又在民间张贴告示,从民间选拔出了二十名贤才,合计四十七人,皆授予了官职。”
宋叙心中微动:“臣没记错的话,现任苍州知府,曾在州学里任教过。”
霍翎微微颔首:“你说得不错。苍州知府,衡阳知府和衡阳通判皆出自燕西州学,是那四十七人里的佼佼者。”
一晃多年,有人熬不住燕西的荒凉贫瘠。
有人不满官职太低,上下钻营,想办法调走了。
那些熬得住,又有真才实学的,全都熬出头了。
十年前,他们中官职最高的人,只有正七品。
如今,他们中官职最高的人,已经是正四品。
这个晋升算快吗?
具体要看和谁对比。
要是和那些世家勋贵出身,一出仕就平步青云的官员相比,肯定算慢的。
要是和同样出身寒微的官员相比,就算是惊人了。
宋叙被霍翎说得有些亢奋:“臣虽错过了州学选拔的盛况,但从武试的热闹,也能窥见几分。”
朝廷的第一场武试,是在天狩二年举办的。
那个时候,宋叙已经在朝中做官。
武试和州学选拔一样,不问出身,只看考试成绩。
有能力者方能脱颖而出。
霍翎笑了一下,突然正色:“你说,如果我有意像推行武试一样,在朝中推行文试,不问出身,以出卷考核的方式,选拔一批又一批中低层官员,你觉得如何?”
宋叙微微一怔。
从这场谈话一开始,宋叙就在琢磨娘娘到底要跟他聊些什么。
以他的棋术,原本可以坚持得更久一些才落败。
但因为他一直分心思考,宋叙落败得极快,这会儿都要开始第三盘棋了。
他原以为,娘娘会跟他聊老师的事情,但没想到,娘娘会向他透露她的大计。
是的,大计。
武试影响到的,仅仅只是武将,和一部分靠战功起家的勋贵。
文试动摇的,却是世家大族的根基。
在朝堂之上,能身居高位者,有几个不是世家背景。
别说身居高位了,就算是中下层的官员,也多半要和世家沾亲带故,不然他们连朝廷的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
更别提走进这道门里,成为门内的一员。
就连原本在世家大族里不起眼的文家,也在文盛安成为吏部尚书后,被其它世家所接纳,族中子弟相互联姻。
这些人相互勾连,相互举荐,把持着极大一部分选官任官的权力。
只要文试能成功推行下去,这部分权力就能慢慢被朝廷收回。
但……
难就难在“成功推行”四个字上。
娘娘要动世家的根基,世家会乐意吗,他们能坐以待毙吗。
宋叙下意识想要向霍翎分析利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能想到的,娘娘又怎么会想不到。
霍翎落下最后一枚棋子,突然道:“我又赢了。”
宋叙回神,低头一看棋盘,果然又是惨败。
他苦笑了下,将捻在指尖的棋子丢回棋盒:“娘娘还要再下吗?”
霍翎笑道:“我已连赢三局,况且,你的心思不在棋上,再下也没什么意思。”
宋叙捻起一颗颗棋子,借着收拾棋盘,来整理自己的思绪。
掌心的棋子落入棋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宋叙轻声问:“娘娘是有意改革变法吗?”
大燕开国近百年,该定下的规矩,其实都已经定下了。
想要重新制定规矩,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改革变法。
霍翎看着宋叙:“知道我为何要向你透露这些吗?”
“臣不知。”
“因为我爱惜你的才华,也因为,这同样是你的理想和抱负。”
“娘娘。”宋叙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您不怕世家联手反对吗?”
“当年的端王府和柳国公府何等煊赫,如今,又是何等光景?我这一生,就是要行前人所不能行之事。”
……
在霍翎和宋叙的谈话结束后不久,丁景焕也带着季衔山回来了。
丁景焕和小福子怀里抱满了东西,就连季衔山手里,也拿着他玩游戏赢回来的奖品。
见到宋叙也在,季衔山没有惊讶。
显然是已经从丁景焕口中知道了这件事。
季衔山高高兴兴走到霍翎身边,如献宝般,让霍翎看他赢来的各种东西。
有一小坛秋露白,有印着“樊楼”字样的折扇,还有一把明显是给女子用的团扇。
霍翎接过团扇,放在指尖转了两圈:“这是送给我的?”
季衔山连连点头:“就是为了赢下这把团扇,我才在外头多逗留了一会儿,误了吃饭的时辰。”
霍翎用团扇拍了拍他的头,以示惩戒:“既然是因此才误了时辰,那就算了。”
季衔山朝丁景焕挤了挤眼,结果下一刻,就听霍翎道:“去厨房问问,有没有哪道菜放了酒调味。要是有的话,就别给你丁老师吃了。”
季衔山傻眼。
方才还笑得灿烂的丁景焕,也瞬间呆若木鸡。
他就说嘛,娘娘说到做到。
偏偏陛下玩高兴了,想要看完一场斗蛐蛐比赛才肯离开,就拍着胸口向他保证,肯定会帮他向娘娘说情。
宋叙站在一旁,不知为何,原本沉郁的心情,也变得轻快了起来。
丁景焕说:你有你的理想与抱负。不要站在一条注定沉没的船上。
师兄说:老师待你一向不薄,你是他最看重的学生。
娘娘说:因为我爱惜你的才华,也因为,这同样是你的理想和抱负。
经过一桩桩一件件事情,他已经深刻地意识到,他与老师,并非同路之人。
老师因循守旧,将太多精力放在与娘娘争斗上。
以老师的性情,不会支持改革变法,甚至有朝一日,娘娘在朝堂上流露出一丝改革变法的意向,势必会遭到老师的带头反对。
师兄想要用多年师徒情谊、同门情谊来打动他,景焕和娘娘,却在询问他的理想与政治抱负。
他想,自己犹豫摇摆了这么久,是时候做出抉择了。
**
*
文盛安病了。
参加完满月酒回来,他身子就有些不大舒坦,这几日都是强撑精神去衙门办公。
看着弹劾他的折子越来越多,文盛安心中倍感萧索,病情也逐渐加重。
在文夫人和几个孩子的轮番劝说下,文盛安递了折子,请了病休。
这天上午,文盛安坐在窗边晒太阳,文夫人过来找他:“阿叙听说你病了,想要上门探望。”
文盛安重重放下手里的书卷,面容冷漠:“原来他还知道我是他的老师。”
“你胡说什么呢。”
文盛安摆手:“让他回去。我要静养,不想见生人。”
文夫人心下一酸,好好的师徒,弄得跟仇人一样:“你……唉,算了算了,你别生气,我去打发了那孩子。”
“等等——”
眼看着文夫人就要走出书房,文盛安迟疑了下,还是出声叫住文夫人。
他怅然一叹:“罢了,让他进来吧。”
老师老了许多。
这是宋叙见到文盛安后,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文盛安自然是不年轻了,但他年轻时生得好,上了年纪后也很注重保养。
那精神矍铄的模样,让人毫不怀疑,他还能在朝廷上再干十年。
如今的他窝在椅子里,七八月的天,肩上还披着一件外衣。
那一本接着一本的弹劾折子,如有千斤重,几乎将他的精神气摧垮。
宋叙恭恭敬敬地给文盛安行了一礼,又关心了下文盛安的身体,最后还送上一根百年人参。
这是他听说文盛安生病后,想办法搜罗来的。
文盛安不缺这根人参,但宋叙的态度让他很是受用。
他神情稍缓,语气也变得温和了些:“今天不是休沐日,你突然登门,应该不是单纯为了探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