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叙道:“前些天齐师兄来找我,想请我当说客,在陛下面前,为老师缓和一二。我拒绝了他。”
老师处境艰难,看似是因为陛下表露出了对他的不喜,但实际上,症结还在太后身上。
就算陛下与老师的关系缓和了,只要太后那边不肯高抬贵手,依旧无法真正改变老师的处境。
所以,宋叙继续道:“老师是臣,娘娘是君,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您何必再苦苦支撑。倒不如主动向娘娘服个软,往后退一步,念在您多年劳苦功高的份上,娘娘也不会太亏待您。”
文盛安道:“你齐师兄上门,请你为我当说客,你不允,却反过来为太后当说客。”
宋叙道:“这已是最好的选择。”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没有哪位上位者在羽翼丰满后,还能容得下老师这般横加掣肘、左右朝政的权臣。
如今顺势退了,兴许还能保留几分体面。
文盛安默然。
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人啊,看透了以后,依旧心存侥幸。
朝政在手,大权在握,百官拥戴,一世清名,又哪里是能轻易放手的。
他口口声声说霍太后在当皇后时,就非贤后之相。但这些年里屡次出手相争,有多少是为公心,又有多少是为私利,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
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仿佛卸了所有力道般,文盛安的脊背紧紧贴在座椅上。
他无意间仰起头,恰好看到正对面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山水画。
是他当年被贬祁州,尚还是皇子的先帝所赠。
“文卿莫急。”年轻皇子清朗萧疏,胜比修竹青松,“你我且待来日。”
……
许久,文盛安重新看向宋叙。
他的目光里,带着冰冷锐利的审视。
在这一瞬间,他不再是一个衰老憔悴的病人,而是那位立于朝堂多年不败,位高权重的辅政大臣。
“阿叙。”
他如此称呼宋叙,便是以老师的身份,询问自己的学生。
“太后赏识你,陛下亲近你,如果有朝一日太后与陛下相争,你会支持太后,还是支持陛下。”
宋叙被文盛安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措手不及。
“……老师是在担心,娘娘不愿还政于陛下?”
“不是担心。”文盛安道,“事实如此。”
权势这种东西,没拥有的时候还好,一旦真正握在了手里,又怎会甘心拱手让与他人?
所有认为太后会心甘情愿还政于陛下的人,要么是天真至极,要么是没有真正品尝过权力的滋味。
先是陈浩言,再到他,太后已经解决掉了先帝留下的两位辅政大臣。
剩下的陆杭,是个众所周知的墙头草,趋利避害,不再年轻。
陛下还未真正长大,太后已实现了进一步的揽权。
宋叙道:“我的看法,与老师不同。”
文盛安也不着恼:“那你与我说说你的看法。”
宋叙道:“如果抛开所有成见,历数娘娘这些年的政绩,老师扪心自问,娘娘做得如何?”
文盛安再次沉默下来。
不是不知道答案,正是因为答案太过明显,他才不得不沉默。
宋叙等了片刻,依旧没等到文盛安的回答,便自己开了口:“太后娘娘杀伐果决,雄才伟略。她执政期间,打压勋贵,提拔寒门,政治清明,百姓安定。也许老师和一部分朝臣会介意她是女子,但我并不看重这一点。事实上,我很愿意在这样一位摄政太后手底下做事。”
文盛安问:“那陛下呢?”
宋叙道:“也许老师是对的,陛下成年以后,娘娘不会立刻归还朝政。但娘娘只有陛下一个孩子,不是吗。”
不论如何,太后和陛下,都是亲生母子。
太后手上的权力,终究会交还于陛下。
文盛安看着这个聪慧却有些天真的学生,忍不住笑了一下,眼中似有悲意。
“你自幼聪慧,我早就没什么能指点你的了。师徒一场,我再给你一个忠告——至尊母子,与寻常人家的母子,岂能一样?你所看到的太后和陛下的关系,也许只是太后想让你看到的。”
娘娘只有陛下一个孩子。
但娘娘是君父,陛下却非太子。
国朝可以有二十年不掌权的太子,焉有二十年不亲政的天子?
这回沉默的人,轮到宋叙。
“罢了。罢了。”
文盛安的笑容里,有几分苦涩,几分落寞,却也有几分释然。
“我的两个儿子都不成器,顶多只能守成,孙子里倒是有资质不错的,但还需要多加磨砺。
“不要听你师兄的。我的事情已成定局,不用为我说情,但可以上一道折子声援我。如此一来,待我离开京师,我手中的一部分人脉和势力,可以名正言顺由你接掌。”
宋叙愕然:“老师……”
“我把这些人留给你,是希望你能多回护陛下一些。”
文盛安不愿与宋叙多说。
他扶着座椅扶手,慢慢站了起来,站定时,身体还轻晃了一下,仿佛不堪重负。
不等宋叙伸手去扶,他就站定了身形,一步接着一步,迎着午后的斜阳,稳稳走出书房。
天狩八年九月,文盛安以一道致仕折子,结束了朝中长达三个月的纷争。
***
要说文盛安递了致仕折子上去,最高兴的人是谁。
那自然是霍世鸣。
斗了那么长时间,花了那么大力气,终于把文盛安扳倒了。
他联合百官,把身为百官之首、辅政大臣的文盛安给扳倒了啊!
这是何等扬眉吐气的事情!
经此一遭,他在百官间的声望,也水涨船高,所过之处,颇有一呼百应的架势。
怀着满腔的激动与亢奋,霍世鸣进了一趟宫,离开时,正好在宫道上和文盛安相遇。
文盛安病情痊愈以后,就重新回衙门当差了。
致仕折子已经递了上去,但只要致仕的请求一日未被批准,他就还是吏部尚书,隔三差五要进宫听差。
“文尚书这是要去哪儿?”
霍世鸣主动与文盛安打了个招呼,满脸笑容,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了,怕是要以为两人关系极好。
两人都要出宫,这段路恰好同行。
文盛安淡淡道:“回吏部。”
霍世鸣其实不在乎文盛安的答案,只不过是为了找个话题搭话。
寒暄一句,便直奔主题。
“听说文尚书要致仕了?”
文盛安瞥了眼霍世鸣,突然冷笑:“承恩公未免得意太早了。”
霍世鸣只当这是文盛安败了以后恼羞成怒,不以为意。
文盛安看出了他的满不在乎:“太后娘娘行事霸道,不满我多年,我想要继续在朝中立足,就必须要削弱太后娘娘的势力。”
霍世鸣脚步一顿。
他和文盛安不仅没有交情,还是政敌,结果文盛安突然对他说了这么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语……
这未免也太惊悚了。
文盛安无视了霍世鸣的视线,继续道:“吏部右侍郎上的那道折子,不会让承恩公伤筋动骨,顶多就是在娘娘和承恩公之间留下一道隔阂。娘娘和承恩公不够齐心,我方能在其中左右逢源。
“但我不知道,承恩公如此积极主动地帮娘娘对付我,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难道没有他从中作梗,难道他倒下了,承恩公在燕西做的那些事情就能一笔勾销吗?
承恩公不会真以为,帮助太后打倒了他,父女关系就能恢复如初,太后还能一如既往信任他、重用他吧?
身为
承恩公,执掌燕西十几万兵马;平定羌戎叛乱;在端王和柳国公意图谋反时,及时带兵赶到京师;在大穆入侵燕北时立下过大功……
如今又联合百官驱逐了他这位辅政大臣,俨然一副太后党执牛耳者的架势。
这样的声势,可比当年的柳国公,还要煊赫三分。
父女之间,尚可忍让。
君臣若此,焉能相安。
第132章 她这一生,已经无需证……
每个人站的立场不同,所能看到的,所能想到的,截然不同。
就如霍世鸣,已经被“联合百官扳倒文盛安”带来的声望冲昏了头脑。
可要文盛安说,你一个承恩公,一个驻守在边境的武将,要这份声望做什么?
和我保持一份私底下的默契,彼此敌对,又不下死手,难道不好吗?
场上存在三方势力,才能彼此制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