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那么利落,将医药箱和针线盒送回去,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叠男装。这都是她提前为丈夫预备出来的,是崭新的一身衬衫长裤外加一双橡胶底帆布鞋,内衣袜子也全有,穿上便是一位现代青年。
她和张白黎都是心细的人,做一件事,总是这也想到那也想到,唯独就没想到做丈夫的会忽然不见了。
把帆布鞋垫在下面,她将衣服放好了,说道:“尺寸好像和你差不多,穿是肯定能穿。你把脏衣服脱下来,我把它拿到厨房里烧掉。”
他扶着墙壁慢慢跪起来,低了头开始解裤带。她想着要赶紧把这些血衣处理掉,所以直勾勾的看着他,静候着他脱裤子。
他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没有要回避的意思。不回避就不回避,他总感觉“男女大防”之类的概念和自己没关系,他不很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但他还是打算一层一层的脱,如果她认为他们之间男女有别,那么还有时间把头扭开。
然而两层裤腰全被鲜血浸透了,他沾了血的湿滑手指此刻也是迟钝无力,他打算的是先脱外裤,再脱内裤,可磕磕绊绊的将裤腰往下一扒,他直接向她展示了光溜溜的大半截。
她这才反应过来,抬手一捂眼睛:“哎哟,你怎么——”
她简直不知道怎么说他,说他是耍流氓?他那个状态不像;说他不知羞耻?好,就这么办。她后退一步转向一旁,开口对着墙壁质问:“你怎么这么不知羞耻啊?”
他感觉她这话来得莫名其妙,裤子是她让他脱的,他脱的时候也是她自己要盯着他看,以她那个直勾勾的看法,他就算一层一层的脱,脱到最后也还是这个一丝不挂的结果。他怎么就不知羞耻了?
另外,他也的确是不很清楚什么是羞耻,不大了解这个,好像也从没有过类似的情绪。
因为他既不懂她的意思、也不懂何为羞耻,况且还忙着忍痛换衣服,况且还一阵阵的要睡过去,所以他是一言未发。脱了裤子捞起毛巾,他把下半身的鲜血也擦了擦,然后将那洁净衣服一件件穿了上。
他先把衣裤套了上,彻底解决了羞耻问题。然后就累得动不得了。林笙回头看他,见他赤脚委顿在地,恢复了先前侧倚墙壁的坐姿,一侧肩膀扛着铁链,被铁链坠得向下塌去,裤子有点短,露出了一大截脚腕子。
一手拿着一双白袜子,一手拿着一双帆布鞋,他力不能支、动作停在了这里。林笙听他低头喃喃的说了句什么,便弯了腰问:“什么?”
“我要喝水。”
说到这里他闭了眼睛,仿佛对一切都很厌倦:“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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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觉自己好像是睡了一会儿。
一只手把他硬推了醒,结果一醒过来,那渴意就像野火一样从四肢百骸烧进了他的口腔里。他开口还想说一声“渴”,但是唇边有了清凉触感,随即就是那个渐渐开始熟悉起来的女声:“喝吧,不烫,是我用温水冲的代乳粉。”
他不知道什么是代乳粉,只感觉自己是喝到了温凉清淡的牛奶。探头追着对方手中的大碗,他上气不接下气的一口喝干,唇边随即又端来一碗:“这还有呢。失血的人体内缺水,你多喝些。”
这回他喝得慢了些,能分得清自己那一口一口的吞咽。咽下最后一大口,他喘息了一会儿,感觉自己清醒了许多。抬眼望着面前这个手捧大碗的年轻女人,他先想:这个女人很有用。
心思一转,他又想:这个地方也安全。
手捧大碗的林笙审视着他的气色,也想:这人今夜应该是不会死了。
又想:此人绝非善类,神似寻觅东郭先生的豺狼。趁着目前只有两户人家见过他,明早赶紧请他滚蛋。
第5章 茫然的坏蛋
整座小楼里,只有这间卧室里有床有柜有人气,是林笙目前的安身之所。
在确定了面前这位死不了也逃不脱之后,她放了心。将楼上楼下的血痕擦干净了,她找来一床旧毯子给了他,然后自己回房关门,上床睡觉。睡得很不踏实,因为始终记着自己得起个绝早将他送走,又怕他半夜挣脱锁链、偷袭自己。
虽然在理智上,她知道自己是多虑了,但在合衣入睡前,她还是将手枪压在了枕头底下,又给自己上了个凌晨四点钟的闹钟,闹钟也被她放到了枕边。
断断续续的做了几个梦,她提前于闹钟醒来。轻轻关了闹铃,她下床拉开窗帘,发现天色还是黑的。走去盥洗室轻轻洗漱了,她撕撕扯扯的梳了梳头发,想着今天无论如何得去烫头发,再不烫就来不及了。
将身上这件旗袍的皱褶抹抹平,她将拖鞋换成了轻便的平底鞋,推门走进了走廊。走廊里彻夜亮着电灯,那人裹着毯子蜷缩在墙边,睡得倒是挺沉。她想把他叫起来,可弯腰连拍了他几下,都不见他清醒。隔着一层毯子,她倒是感受到了蓬蓬的热气。低头再细看他的脸,她就见他的面呈紫红,呼吸声很重,嘴唇却又是苍白的。
她的掌心落上了他的皮肤,皮肤滚烫。
四周响起了隐约的沙沙声,令她疑惑。她捂着他的额头,听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下雨了,那是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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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钟,云低天暗,窗外雨线密集,是个水汪汪的世界。
透过窗子能看到外面街上有电话局的工人扛着梯子往远处走,说是这今年的第一场大雨浇得附近地面塌陷了一块,电线杆子倒了几根,倒是没有砸着人,但是牵连了许多的电线。电站的工人先是赶去修理了,现在电话局的工人也来了。
林笙住在这座空楼里,原本有个小电炉子,可以煮粥对付一餐。现在没了电,她只好到洋楼后身的厨房里,点炉子烧热水,冲两碗藕粉喝。
她还是对那家伙放心不下,不敢久留在厨房里烹饪。
用大托盘端了两大碗藕粉,她小心翼翼的上了二楼。二楼走廊一侧盘着一堆铁链,而卧室开着门,那家伙正裹着她的棉被、睡在她的床上发汗。
她走进卧室时,他背对着她蜷缩着,睡得大汗淋漓。
她早上已经给他吃了两粒退烧药,如今见他出了这许多汗,就知道一定是那药生了效。将托盘放到桌上,她搬来一把椅子,在窗前坐了下来,想想丈夫丢了,想想张白黎现在也无计可施,想想自家变成了亡命徒疗养院,想想今天可能又没了烫头的时间,而见程静农的日子已是近在眼前。
这样一想,愁绪是万千的。但她又总是能想得开,从不会愁出什么心病,总相信世间会有好事发生,纵然接二连三的全是坏事,坏事坏到极处也会转化向好,因为世间还有个法则,叫做“否极泰来”。
忽然一扭头,她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醒了?”
他不是很清醒,是又对着她愣了一会儿,才醒透了的。掀开棉被一角,他坐了起来。方才睡着的时候一点也不痛,他竟忘了自己有伤,如今挺身一起,才疼得他一皱眉。
床头矮柜上放着一只搪瓷杯,他见杯里有水,就端起来又喝了一气。放下杯子清了清喉咙,他开了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她看着他,心想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你保住你的小命早早滚蛋就是了,还大模大样的盘问起我来!
他见她沉默,继续说道:“你以夫妇的名义租了这座房子,但你根本没有丈夫,这里只住了你一个人。对不对?”
她想:本来是有的,问题是丢了。
“你不怕我,也不怕血。昨夜我虚弱成那个样子,你明明可以喊巡捕过来把我抓走,但你显然比我更心虚、比我更想保密。我可以确定我们原来没有见过面,那么你对我在顾忌什么?顾及你我是在程公馆后墙外相遇的?怕我被巡捕或者程家的人抓去了,会把在后墙外路过的你供出来?可我又不是受你支使去杀程静农的,你怕什么?还是说你和程静农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让你都不敢让他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存在?更不敢让他知道你曾经在他家后墙外走过一趟?”
她沉静的看着他,心里叮叮当当的敲了警铃,发现这家伙心地狡诈、竟然相当不傻。
她昨夜好像是小看他了!
“对我这么好奇?”她问:“但再怎么好奇,该讲的道理总要讲。论理,我对你有救命之恩,要问来历,也该是我先问你才对。”
“我昨晚已经告诉过你了,你还想问什么?”
“名字、年龄,家乡何处、师承何门、婚配与否,我全想问。”
他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来历,因为自己的来历太无价值。
“我姓严,叫严轻。”
她用手指在空中比划:“清?”
“轻重的轻。”
她重新比划了个“轻”,心想这个字放到人名里,并无什么吉祥含义,可若说图的是赖名好养活呢,这个字又不够“赖”,大概是他的父母当时触景生情、随便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