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希声抛家舍业支持皇帝,从不惜身,也因此获得了丰厚回报。建元元年,大封功臣,柳希声就任礼部尚书;建元五年,首辅告老,皇帝提拔柳希声入文华阁,一跃成为次辅。她的夫婿受封一品诰命,女儿名列东宫十八学士的文臣之首,去年刚被太女放出京就任一县长官,眼见风光无限前途无量。
即使是朝中最迂腐的守旧派,都不得不尊称柳希声一句令君。
安郡王妃看得有些出神,艳羡道:“了不得,我的惠儿若有小柳大人一半的才干,我就是死了也心甘——梁郎君命好。”
身旁忽然传来一声极低的讽笑:“真是不成体统。”
信郡王妃皱眉抬头,只见出声讽刺的那位夫人跪的极为端正,白麻衣披得一丝不苟,一双浓眉耷拉着,满脸规行矩步的严苛。
信郡王妃看见这张脸,先倒了三分胃口。
这是怡侯夫人,京中无人不知她的大名。这位夫人年过五十,齐朝熙庆年间就是有名的规矩方正,据说从小熟读《女则》《闺训》,一举一动无一不以前朝贤妇为目标,不妒不忌贤良淑德,恪守礼节近乎死板。
说实在话,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当年京中许多贵妇人暗地里嘲笑怡侯夫人,但在外面却又交口称赞——守规矩,学妇德,这是古代贤妇的标杆,班大家都恪守的规矩,怎么可能是错的呢?
直到大楚立国,太女册立。
皇帝于建元元年册立太女,建元二年选‘十八学士’进东宫,紧接着抽空下了道旨意,禁绝一切《女则》《女训》之类的闲书——这些书不禁绝,难道要等着朝臣拿这些劳什子来压皇太女低头吗?
怡侯夫人声名赫赫德行昭彰,所依仗的不过是她自幼苦学的妇德规矩。而今旨意一下,她立刻从女子标杆跌落,虽不至于风评反转,但她过去一言一行皆受称颂的日子再也不见了。
信郡王妃被那声冷笑弄得心气不顺,但她知道轻重,在太后丧仪上起冲突,往大处说算是大不敬,满门都要遭罪。
于是她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却听见怡侯夫人又小声说了句:“上不得台面。”
信郡王妃顿时大怒,心想我非揭了你的皮。
然而她没来得及发作,只听身后安郡王妃语调含怒,说道:“你再说一遍?”
怡侯夫人一愣,双目冷冷看过来,素来柔弱的安郡王妃却凛然不惧:“怡侯夫人,穆嫔娘娘是你能议论的?”
这句话声音不高,但周遭命妇都听见了,数道目光同时投来。
安郡王妃又道:“穆嫔娘娘好心,太女和圣上慈悲,允我们松快松快,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议论穆嫔娘娘,还是议论东宫?”
怡侯夫人的脸色几乎立刻涨红了。
周遭命妇眼见情况不好,生怕她们吵起来,届时命妇们都要跟着吃挂落,连忙低声劝着:“许是听错了。”
“低声低声。”
“哎,好了,都放松些,这是太后殿下的丧仪,有什么话也不能在这里说。”
“就是就是。”
几名命妇插科打诨,都是熟人,连哄带安慰地将这一页掀了过去,只是话语间竟然还很偏向柔弱孤僻的安郡王妃,也幸好绝大多数命妇都在发出哭声,并没注意到这一处的短暂争端。
怡侯夫人察觉到自己被孤立了,浓眉压得更紧,脸色十分难看。
命妇们背转身,举起帕子装作嚎啕,背地里悄悄议论:“她那脾气……哼,不就是拿规矩压人的那一套吃不开了吗,心里含怨。”
“谁爱听她板着脸教训人,怪不得她都贤惠到那个份上了,怡侯还是烦她。”
“小声点,别被她听见了。”
背过身去,信郡王妃低声道:“你可当心点,真在丧仪上闹起来了,你也讨不了好。”
安郡王妃却道:“我问心无愧,圣上对我们惠儿有恩,我不能听着她诽谤圣上。”
安郡王府那些事,在京中不是秘密。安郡王宠爱侧妃乌氏,冷淡正妃。乌侧妃生有两子,气焰极盛,偏偏安郡王妃性格柔弱,膝下仅有一女,连府中管家大权都难以保全。
若是放在从前,安郡王的爵位定会传给乌氏所出长子,而郡王妃的女儿,最多只能捞到一幅嫁妆陪送出门。
偏偏建元元年太女册立后,皇帝下令修改礼制。其中爵位继承那一条,由嫡长子袭爵改为了由嫡长袭爵。即在嫡长子和嫡长女全都具备的情况下,挑选年纪更大的继承爵位;若仅有嫡长子或嫡长女,由嫡长袭爵。
情势瞬间逆转,安郡王妃所出嫡女景惠,成为了安郡王府的爵位继承人。即使乌侧妃的长子比景惠足足大上五岁,早有才德过人的名气,安郡王亦不能为他请封世子。
风水轮流转,如今府中立于不败之地的,成了郡王妃母女。只要确保景惠不犯大罪,平安活着,安郡王就不能越过嫡长女择选继承人。
安郡王妃母家并不显赫,但也有官职在身。郡王妃早把女儿送去外祖家游学,以防乌侧妃母子下手谋害。她们母女没什么大志向,却也不甘心拱手让出爵位,只想小心谨慎熬死安郡王,然后袭爵。
信郡王妃扯了她一把:“好了,她是个蠢货,你和她计较什么,要是闹起来,就算你不怕,影响惠儿怎么办?”
听了女儿的名字,安郡王妃总算忍了下去,不再多言。
又是一阵冷风吹来,昨夜夜雨连绵,寒气未褪,冷意钻心入骨。
信郡王妃裹紧白麻衣,举袖掩面嚎啕,同时借此挡住扑面如刀的冷风。
真冷啊!
信郡王妃羡慕地想着,礼王妃和世子、郡主能够随圣驾一同在殿内哭临,实在是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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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王妃走出宫室的侧门,素衣单薄,在风中猎猎飞舞。
她的眼眶红肿如桃,面色苍白如纸。
侍从看得不忍,取来一件大氅,劝道:“王妃披上吧。”
礼王妃恍若未闻,向前游魂般地走去,走出两步,忽的掩面打了个喷嚏。
侍从连忙将大氅强行披在礼王妃身上。
一夜之间,礼王妃变得更加憔悴瘦削,厚重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像包裹着一棵随时会折断的树苗,仿佛随时会将她压垮。
宫室内,景昭抬眸看去,一时间微感唏嘘:“半生谨慎经营,尽数毁于儿女。”
书案旁皇帝正提起朱笔批阅奏折,闻言漫不经心地应和一句:“所以绝不能放纵蠢货登上高位。”
景昭下意识想要点头。
下一刻,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狐疑地看向皇帝。
“父皇?”
第9章 皇帝缓声道:“倘若你蠢……倘……
景昭向着书案旁走去。
殿内分明没有燃香,但随着她一步步走近,有清淡的檀香气息袅袅升起,萦绕着她的鼻尖。
景昭来到书案旁,挽起衣袖开始替皇帝磨墨。
皇帝并不抬首,落笔如风。直到写完,才放下笔,平静问道:“你想说什么?”
景昭的问题在舌尖打了个转,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道:“王文姬来这里,是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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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姬走出了宫院,向远处走去。
王文姬是礼王妃的名字。
很多年前,她嫁进江宁景氏的府邸中,被人称作二少夫人。后来老夫人过世,不久齐朝覆灭,长乐公主为慕容氏所掳,府中上下又自觉地改称她为夫人。
再往后大楚立国,皇帝封胞弟景宜为礼王,她水涨船高,被封为超品亲王妃,一步便踏到了极高的位置。
此后十年,夫婿与儿女耗竭了她的全部心力,消磨掉了她尽心竭力经营十七年的一切。
礼王妃这个称号,对王文姬来说,唯余噩梦。
她一步步走在冰冷的风里,两行清泪忽的从颊边滚落。
侍从侍奉她多年,见她流泪,心中很是难过:“王妃,您要是想,就再去见一眼两位小主子。您是有功的人,圣上不也卖了您面子吗?”
王文姬一寸一寸转过头,看着侍从乐观的脸。
侍从并没有资格随她入殿面圣,自然一切往好处想。也许再过几日,等太后丧仪过去,侍从就会知道她做出了怎样无情的决定。
“哪有什么面子?”她想说,“难道你以为圣上真的只有靠我密告才知道太后和那对孽子的谋划?”
但她没有说出口。
因为她忽然发不出声音了。
喉间仿佛堵着酸涩的硬块,卡的她鼻酸眼热,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唯有泪水汨汨而下,转瞬间打湿了整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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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平淡道:“太后当年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恳求文庄皇后聘王氏入门。可惜,她好不容易替景宜聘了个聪明人,又不肯听聪明人说话,以至明珠暗投。”
景昭侧首去瞟皇帝手边的奏折,打趣般笑了笑:“那贞皇帝做的最正确的事,是不是把母亲许给了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