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客栈的第三日,客栈中空出了一处院落,苏惠立刻加钱,一行人搬了进来。
景昭带着穆嫔住东边,裴令之带着积素住西边,苏惠睡在景昭隔壁的屋子。
穆嫔鼓着腮,像只气鼓鼓的河豚。
景昭看得失笑,捏了一把她的面颊,道:“一路同行,何须事事在乎尊卑上下,那样未免活的太累了些。”
穆嫔低头受教,又道:“可是……”
可是那人长得太好看了,穆嫔见惯美人,与之同行多日,每当看到对方不施粉黛、不作掩饰的面容时,仍然会忍不住恍神艳羡。
她并不是一定要死死占住殿下身边的位置不放,不许任何男人靠近。那不可能,如果她真的敢昏了头这样做,皇帝会第一时间下旨赐死她。
她只是纯粹地担心。
有那样一张脸,偏偏有着与南方世家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那人当真怀有异心,剑指东宫正妃,假以时日,说不定真会弄出些事端。
穆嫔没办法说出口。
但景昭领会了她的意思。
穆嫔没有参与过景昭和裴令之的谈话,对裴令之的态度依然停留在表面。然而景昭自忖还是有几分识人之明的,途中几次夜谈,对对方的性格与态度已经极为了解。
她摇头失笑,片刻后又稍稍蹙眉,对穆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有时也要注意些,看人不要只往内帷方面想。”
穆嫔说:“可是……”
景昭难得地对穆嫔稍微加重语气,说道:“从前在京城,我就想提醒你这一点。你和照微之间的矛盾我不管,他做的确实过多,但你不能对每个人都抱着提防之心,小薛蠢成那幅模样,你也值得和她计较?”
“只有后宅男女,一双眼才会尽盯在内帷琐事上。那种人没什么眼光见地,你不要学,看人要先往外看,外面没有可看之处,再看内帷——那就已经落了下乘。”
“当年赵国公违制纳妾,陈无往扶立三位平妻,传出去人人都当笑柄听,你可见诸卿物议、天子问罪?最多不过是言官弹劾几句,不痛不痒而已。”景昭严肃道,“有用之人,礼法规矩都可以为他让路,私德而已,谁能为了内帷那些小事把功臣赶出朝堂,言官都不会揪着不放——没了陈无往,来年黄河泛滥,把言官扔下去堵决口?”
穆嫔眼泪要落不落,小声道:“可妾……可妾本来就是内帷里的人呀。”
她确实没什么见识,不看内帷还能看哪里?
景昭倒被噎了一下,话赶话说到这里,索性将早为她做好的打算抛出来,道:“来日我大婚之后,你怎么办?”
穆嫔仰起脸,惶然看着景昭:“殿下不要妾身了吗?”
景昭本拟说出口,见穆嫔满脸惊惶,叹了口气,给她擦擦眼泪:“不会赶你走,你想不想出宫?还是继续留下。”
穆嫔知道现在不是撒娇弄痴的时候,仰着脸老老实实说:“妾不想出宫。”
宫里多好,能待在殿下身边,且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她没什么大志向,也不是柳知景含章般的人物,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景昭又叹了口气,道:“那就继续留在宫里,哭什么呢,我又不会赶你走。”
听景昭语气笃定,穆嫔放下心来,才意识到自己挂着眼泪,连忙低头拭泪。
“我说的话你记住了?”
穆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用力点头:“妾会改。”
景昭心想既然你想留在宫里,那也就不必强行要求更多了,只要她不效仿谈照微像只斗鸡似的横冲直撞,就该称赞。
于是她摸摸穆嫔的头,说道:“好——什么人?”
浓郁夜色里,一道鬼祟身影从院墙上一闪而逝。
景昭反应何等迅速,反手从穆嫔发髻上抽出一根银簪掷出,去势快如闪电。
转瞬间墙外扑通一声,身体落地。
景昭一推穆嫔:“去那边。”
她的意思是让穆嫔躲起来,岂料穆嫔会错了意,跳下台阶披着头发,扑向对面房门:“有贼人!”
穆嫔还没扑到门口,对面裴令之主仆二人闻声开门,积素一阵风般卷了出去,片刻之后拎着个软瘫在地,腿扎银簪的小厮进来。
“我出去一看,这家伙还在往远处爬。”积素匪夷所思道,“你倒是有毅力,爬的再快,能逃过走路出来抓你的人?还是你以为我们都和你一样四脚着地到处乱爬。”
他手一松,小厮扑通一声跌落。
积素顺便拔出来银簪,还给景昭。
“……”
景昭可不想接沾血的簪子,看向穆嫔。
穆嫔也嫌恶地往后缩了缩。
积素耸耸肩,蹲下身问:“你是什么人?”
那小厮一身灰衣,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客栈伙计,颤声道:“小人,小人只是路过……”
积素看着他道:“糊涂什么?我们这里有车马有金银有女眷,你大晚上扒墙头,存着什么心思?”
小厮眼珠子转了两下,积素笑道:“不老实啊,我看你有几分功夫,要不是我们女郎身手好,还真抓不住你,你就在这里当小厮?”
“小人,小人……”
积素一转头,朝身后递来征询的目光。
裴令之清清淡淡道:“嗯。”
景昭想了想,随手挡住穆嫔的眼。
积素回过头,看着小厮乱转的眼珠,在对方开口之前,友善道:“没事不着急,我帮你想想。”
说完,他举起手中沾血的银簪,又把簪子扎回对方腿上。
第84章 消金
夜色会放大人心中的恐惧。
苏惠也不例外。
当他踏着月色回到小院,看见用来待客的正堂窗纸上映出一个双脚离地、披头散发的身影时,险些当场晕了过去。
他以最快的速度无声掠上台阶,颤抖着双手推开房门,却发现悬在空中的那道人影是个陌生的矮个子灰衣男人。
和他想象中的凄惨画面不同,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灰衣男人没有惨死,房梁上那根绳子从他的腋下穿过,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在胸前一束一收,反穿回来绕过臂膀,将他吊在空中。
苏惠:?
他冷静下来,发现那是刑部审讯犯人时常用的打结方式,不至于致人死命,也不会留下太重的后遗症,代价就是悬吊在空中时异常痛苦。
隔壁房间传出人声,苏惠擦了擦满头冷汗,拖着踉跄双腿走过去,像是一瞬之间老了十岁。
来开门的穆嫔很奇怪:“您这是怎么了?”
苏惠一声不吭,虚弱地扶住了墙。
那名假的小厮叫做周熊,确切来说,他的身份并非全然虚假,确实是客栈中跑腿打杂的杂役。
不过实际上,这份杂役工作只是临时找来,根本目的是为某些不可见人的事做掩饰,所以说他是个假的小厮也没有错。
这世上固然有嘴巴极硬,无论如何都撬不开口的钢铁意志,但很显然,周熊并不具备这种美好的品质,为景昭等人省了很多麻烦。
“他之所以在院外窥探,是因为听说院中女眷生得不错,想要下手将人掳走,今晚计划动手,他先过来踩点,只要没有意外,后半夜便能招呼同伴动手。”
穆嫔配合地推过去一张草草写就的口供。
“同伙共有三人,一个和他一样在客栈外围做临时杂役,一个叫李三的更夫,还有一个人做乞丐打扮,时常在客栈外的街道旁要饭。”
客栈杂役、流浪乞丐、更夫,都很适合深夜在客栈外行走,又不会让人起疑心。尤其是两名杂役扛着包好的布袋出去,只消悄悄混在客栈趁夜往外运送泔水污物的板车上,有谁能想到布袋里装的会是活人?
苏惠一针见血道:“不简单,这两天我和积素小哥在外跑腿,小姐和郎君们压根没见过外人,只除了官署差役来搜人,曾经进院内看过一眼。”
他虽没有直接说出口,但话已至此,房中没有全然的蠢货,已经听出苏惠的言下之意。
——官署的差役之中,很可能有人和他们勾结。
景昭微带赞赏地点了点头。
真正的美人即使可以用妆容掩饰,五官却无法移位,只要眼力够毒,纵然不能从妆容下一眼辨识出景昭与裴令之的本来面目,却能基本判定出对方五官的好坏。
很多时候,只要愿意下功夫,气质、肤色乃至瑕疵都能够培养、改变或掩盖,唯有五官天生天赐,毁掉容易,重塑却难。
景昭在刑部轮转过,偶尔会去亲自听审,见过一两个人牙子——这可不是官府那里过了明路的那种,最善绑架拐卖良家妇女,做的乃是无本生意,买人的钱都省了。
那些人牙子眼光极为毒辣,哪怕景昭布衣素服站在不起眼处,偏偏就能一眼看出堂上谁的地位最高,调转头来哀恳景昭。
周熊起初死活不肯交代,应该是真的不知道,但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狡狯,吃不住痛,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把自己暗中揣测的那些东西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