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抬起手,想捂住裴令之的眼睛,却被裴令之侧首避开。
面纱被江风掀起一角。
柔软唇瓣贴了上来。
就像一个温热潮湿的梦境。
连晚风吹过此处,都变得更加缠绵旖旎,如丝如缕,绵绵不绝。
不知过了多久,交叠的身影渐渐分开。
景昭的唇色一向淡薄,如今却变得殷红,裴令之更不必说,颊边飞霞,朱唇衔血。
他别过头,轻轻喘息,口唇微分,似是想要说话。
然而裴令之的话没能说出口。
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惊叫。
撕心裂肺,仿若见鬼。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惊呼声,噔噔噔噔一连串足音响起,守在附近的护卫们闻声靠近,腰间别着连鞘钢刀。
景昭立刻回头。
惊叫和晚风一并吹醒了她发热的头脑,理智再度变得无比清晰,她瞬间准确判断出,那声惊叫方位不远,来自他们方才离开的拍卖厅!
.
雀奴跌坐在血泊旁。
他的衣襟溅上了许多血点,半边精心描画的妆容蒙上了一层血红,就像一只鬼。
他开始不断颤抖,再也撑不住发软的双腿,扑通一声歪倒,牙关不断打颤。
这无疑是极为失态的举动,但此刻没有人顾得上理会他,宾客们发出惊叫,各自捂脸,目光躲避。
唯有戴着面具的拍卖师狂奔过来,低头查看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血喷出来的时候,就像一道小小的喷泉,染湿了雀奴的衣衫与妆容,现在却仿佛流干了,和它的主人一样全无声息。
雀奴感觉自己眼睛里好像进了血,他什么也看不清,眼前模糊泛红,耳畔嗡嗡作响,三魂七魄离开了身体,不知是不是恐惧到了极点,于是只剩下麻木。
他模模糊糊听见拍卖师举起血泊里那只细瘦的手腕,大声对台下说:“是用牙咬开了手腕血肉,自戕而死,诸君放心,消金坊拍卖的一切藏品绝不会有藏匿武器的机会。如果不能安心,我们会在征求过买主与卖主的意见之后,拔掉藏品的牙齿来杜绝风险——但那会损伤品相,请各位三思——”
然而宾客们骤然受惊,根本无法静心倾听拍卖师的解释。喧嚣声中,拍卖师不得不命人将台上剩下的三件藏品带下去,再换些更加温顺美貌的男女过来。
侍从们擦干台面上的血迹,拖走鲜血几乎流淌干净的尸体,在厅堂四角香炉里大量加入香料,掩盖刺鼻的血腥气。
尸体拖下高台边时,未干的血淌进两口莲花浅池里,滴落在池中金玉堆上,光芒刺眼。
香炉里甜润的香气弥散开来,喧嚣渐渐止息,很快又化作另一种更为隐晦的、升腾的混乱。
厅堂里的变故止息,鲜血被擦干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守在门外随时准备破门而入营救宾客的护卫们终于向后退去,然而还没走出很远,忽然听到了新的惊呼。
与其说是惊呼,不如说是惨叫!
那惨叫简直像是逢年过节待宰的猪羊,仿佛刀刃近在喉间,护卫们再度折回门口,却犹豫着没敢撞门——
应邀而来登上这条船的宾客,没有几个是寻常人,比这更大的动静不知闹出过多少回,虽说厅中很少会传出这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大多时候会被淹没在狂欢的喧嚣中,但……谁知道贵人们又想出了什么手段?
万一不慎坏了贵客们的兴致,那真是有几个头都不够赎罪。
下一刻,更多的惨叫声传来。
厅堂的门开始震动,不知有多少人涌向门边,将门撞出咣咣巨响。
门一直没有上锁,从里面可以很轻易地打开。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不知为何厅中发生混乱,太多人争相拥挤踩踏向外逃去。
离开这条船,宾客们都是养尊处优、地位很高的人物,危险关头,自然争相拥挤,不肯让人。
然而拥挤意味着更多的麻烦,离开变得更加困难。
同时,这也意味着厅外护卫们无法撞门,生怕伤及另一面的贵人们。
不远处,一名戴着面具的宾客扶了扶面具下端,淡紫色袖摆轻飘,皱眉心想这是出了什么事?
犹豫片刻,他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景昭的目光转开,不再留意那名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的人,看着厅堂外层层围着的护卫,皱眉道:“出事了?”
裴令之指尖压着下唇,借此压住唇边灼热的感觉,声音微哑道:“难道有刺客混进来了?”
倒也不是不可能。
他们两个都能弄到一张请帖混进来,虽说那是因为苏惠手腕精妙,但天下能人何其多,未必没有旁人能做到这一点。
景昭一牵裴令之的袖摆:“走远点。”
凑热闹可以,把自己牵连进去就不好了。
咣当!
厅堂大门终于被强行打开,许多宾客一拥而出,有不少人甚至把自己绊倒在地,鞋子乱飞,还有几个不慎弄掉了脸上的面具,连忙一边举袖掩面,一边满地胡乱摸索。
拍卖师冲了出来,一手捂着脑袋,指缝不断渗血,正冲着护卫急促吩咐些什么。
很快,护卫们冲进厅堂,没过多久,或扶或抬地弄出许多人来,从衣衫来看,应该是宾客。
之所以说应该是宾客,是因为他们脸上已经没有了面具。
这些宾客的表现极不正常,张牙舞爪,不断扭动,有些人口中还发出阵阵奇怪的声音,还有些人不断撕扯着自己的衣襟,很快便露出难看的身体。有些人身上还带着血,那些血掺杂着另外一些颜色奇怪的东西,不知是呕吐物还是什么,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颜色。
.
散布在船上各处的宾客们,很快接到了同一个通知。
——有刺客混上了船,在厅堂的茶水中下毒,致使数名宾客不幸发狂。
现在那些发狂的宾客已经被各自送回独立船舱休息,船上的医师轮流替他们诊治,请宾客们回到舱中,等待返航。
至于船上的刺客,消金坊大管事会带着护卫一一清查,确保将宾客们平安送回消金坊。
无疑,刺客二字在船上迅速引起轩然大波,宾客们骤然扬起的声调几乎要冲破天穹,各处管事点头哈腰不断赔罪,承诺立刻掉头回城,说了无数好话,才算勉强劝得宾客们各自回房。
两名侍从在前引路,将景昭和裴令之送进了一间布置好的船舱。
这条船很大,耐不住船上宾客多,因此为了保证有足够多的独立船舱,每一间舱房必然不会很宽敞。
虽然不至于逼仄,布置也很精心,但这间船舱的确不大。
喀啦。
舱门关上。
下一秒,窗户打开。
两道身影从背面的窗中翻了出去。
.
船上人来人往,灯火通明。
远远便可看见,护卫们分成很多队,正在来往穿梭巡逻。乍一看确实井然有序,景昭盯着看了片刻,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说的直白些,那些护卫看上去很忙,却更像是在做出很忙的样子。
脚步声逼近,一队护卫向这边走来,景昭和裴令之连忙矮下身躲进暗处,直到护卫们走开,才瞅准机会挑拣着道路行走,来到厅堂不远处。
方才躲起来观察时,景昭就察觉到了这第二处问题。
厅堂外有很多人,却不是护卫,而是普通侍从。
侍从们进进出出,端着布巾与水盆,似是在清理厅堂内的痕迹。
景昭皱起眉头。
仔细端详片刻,确定附近没有暗中潜藏的护卫把守,景昭来到厅堂侧面,往大开的窗中迅速一瞥,目光凝住。
厅中仿佛被飓风席卷,桌椅板凳屏风花瓶四处翻倒,满地狼藉,数处血迹。
景昭目瞪口呆,趁着没有侍从注意,又探头进去多看了几眼,一边观察厅中景象,一边心想消金坊这是说的什么胡话,只这点功夫厅中乱成这样,真要是刺客下药,这药性得有多强。
有药性如此之强的毒药,居然只是使人发狂,而没把所有宾客一口气全都药死,真是奇哉怪也。
她忽然一阵眩晕,手垂落下去,本能抓住了裴令之的手臂。
裴令之骤然侧首。
窗子不小,但厅外灯火通明,只有这一角笼罩在暗影里,且进可攻退可守,随时能退回去。
为了隐蔽起见,景昭和裴令之当然不能肩并肩扒在窗口往里看,裴令之正站在另外一侧,替景昭望风。
突如其来的眩晕里,景昭极力试图恢复清醒,指尖用力掐进皮肉,却丝毫没有感觉。
她心头一惊,更加用力。
裴令之咬住嘴唇,硬是一声没出,抓住景昭将她拖回角落里,也不拨开景昭的手,试图去掐景昭人中。
“……我没事。”
景昭松开手,晃了晃头,感受着眩晕渐渐消散,眼神终于不再缥缈,逐渐凝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