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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女_清淮晓色【完结】(136)

  但她向来极其能忍,抿紧血色淡薄的嘴唇,问裴令之:“你需要睡吗?”

  裴令之摇了摇头:“还好。”

  景昭说:“此地不宜久留。”

  所谓两袖清风,孑然一身,不外如是。

  过所、金银、武器,全都在昨夜漆黑的江中,随着江水滔滔东去。

  翻遍全身上下,景昭发觉自己除了一身发皱的衣裳,再无半点随身物品。

  饶是她素来镇定,此刻也明白,双手空空上路着实凶多吉少。

  站在河滩上,景昭很是萧瑟地出神片刻,转身朝着身后草野喊道:“都在吗?出来。”

  她的声音孤零零地回荡,始终没有半点回应传来。

  眼前草木幽深,深不见底。

  背后大江滔滔,孤帆远影。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两个人。

  景昭忽然感觉有些冷。

  她有刹那的自我怀疑——也许当日冥冥之中令她辗转反侧的危机是应在这里,如果当日从玄阳山走陆路,而非登船改道,也许已经平安抵达。如今一念之差,落得这步田地,连父亲留给她的内卫都断了音讯。

  但她心智向来坚定,转瞬间便强行压制住所有自我怀疑。

  再转过身来,她的神情已经平静如常,仿佛万事不萦于怀,此刻的前路未卜根本称不上半点危机。

  “那就走吧。”

  第99章 行路难(八)醉春烟

  接下来的行程极为无趣,无非就是在水畔与山野之间不停行走。

  倘若有车有马,侍从如云,这样的行程自然可称一声风雅,说不定还能起兴写出很多优美诗赋,变成一段人人称赞的佳话。

  很可惜,景昭和裴令之现在什么都没有。

  以家世而论,他们可称是北方与南方身份最高、话语权最重的那拨顶尖人物;以权势而论,放眼南北二十一州,除了皇帝之外,又有谁敢说自己的权柄大过皇太女?

  然而那些外物随着大江东去,现在的他们,只能两袖清风上路。

  两袖清风是写实,而非优美的褒奖。

  上路第一天,二人在江畔行走。

  上路第二天,三人在山野行走。

  上路第三天,他们终于摆脱了荒郊野岭,望见一座巍峨城楼。

  之所以从二人变成了三人,是因为第一天傍晚,他们在江畔的草滩中捡到了琉璃光。

  这孩子可说命大,前夜江水汹涌,像景昭与裴令之这样熟悉水性的成人勉强还可以挣扎一番,侥幸上岸情有可原,但五六岁的小女孩在水中毫无半分力气,能活着被冲上岸,并且再度被景昭二人捡到,只能说上天保佑。

  琉璃光的情况并不好,她头上破了个口子,被水泡的发白。身处的那片草滩上,潮水时涨时落,这意味着她时而躺在潮湿的草里,时而直接就被江水浸泡着,如果不是现在天气炎热,只怕她早就失温而死了。

  景昭没有药,裴令之也没有,二人从草滩上捡起她,夜间设法生起火,弄了些水和热食,也喂了琉璃光一点。除此之外,便什么都做不得了。

  当夜琉璃光开始发高烧,迟迟没有退下去,清晨景昭已经开始寻找趁手的工具准备挖坑,给这孩子找一个稍微体面的葬身之地,她又奇妙地退了烧清醒过来。

  二人的旅途至此变成了三人。

  一路上,景昭和裴令之越来越沉默,倒不是相对生厌以至无言,而是为了节省体力。

  第二个晚上,景昭托腮坐在破庙屋檐下,昏昏欲睡看着裴令之生火烤鱼,又看看另一边哑巴般神情恍惚的琉璃光,终于叹了口气,喃喃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噼啪!

  火花爆开,裴令之没听清景昭的话,抬起眼来,素白面容在火光中流光溢彩:“什么?”

  景昭累得不想说话,看他半晌,才缓缓道:“说反了。”

  裴令之:“什么?”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说反了,治于人者无力劳心才对。”

  身体处于极度疲惫之下,人根本无心去想更复杂的东西。那不仅仅是精神上的倦怠,连体力也无法支撑消耗。

  就像她明知道琉璃光身上存在着一些谜团,此刻受限于体力,也没有半点探究的心情。

  这场艰难的旅途在第四天终于开始好转,因为他们设法进了城。

  念亭位于丹阳郡东,距离江宁已经极近,是南方九州极有名的大城。

  它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念亭’源自于‘辇停’。

  辇是御辇。

  当年皇帝于南方起事,数年间帐下精兵无数,倚之纵横南方,一度在这座城中驻留。

  彼时江宁景氏已经自作聪明地与皇帝划清干系,南方世家对景容讳莫如深。然而兵强马壮为天子,景容陈兵于此,距江宁不过一日之遥,南方世家无不噤声,只当自己眼瞎,不敢品评半句。

  后来皇帝收复北方十二州,登基为帝,南方世家风向陡转,这座城作为天子曾驻跸之所,也在口耳相传中慢慢改了名字,至今无人计较。

  非常时刻用非常手段,在没有过所的情况下城都进了,自然也不必再拘泥其他。

  二人先找了家客栈,将琉璃光一个人寄放在房中,临走前景昭叮嘱她:“外面危险,不许跑出去。”

  琉璃光木然站在墙边,仰头怔怔看着她。

  这孩子憔悴许多,底子还摆在那里,依旧好看,只是一双眼睛里已经没有半分神光,像个木讷的布娃娃。

  景昭拍了拍她的肩膀,按着她坐下:“你就坐在这里,我们晚上会回来,但是如果你跑出去了,我们不会找你,听到没有?”

  见琉璃光听话地睁着眼睛,景昭默认她听懂了,心满意足道:“真乖。”

  从客栈里出来,景昭说:“分头?”

  裴令之点点头:“这里?”

  景昭也点点头。

  二人各自一压帷帽,走向两个相反的方向,人潮如海,很快便把各自的身影淹没。

  景昭随意挑选了城中最繁华的一条长街,缓步行走,仔细打量两边街道的商铺。每走出一段距离,她就会在街角停下片刻,然后继续前行。

  如此走过一整条长街,她没有走进任何一家商铺,也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话,不知是在干什么。

  直到长街尽头,景昭随意寻了个行人,用练得已经很是纯熟的方言问了几句,转向另一个方向。

  伴随着她的行走,眼前人烟渐少,繁华渐隐,景昭停住脚步,背起双手,好奇地打量前方那座平平无奇的寻常屋舍。

  屋舍前以青石砌墙,四面连成一线,正面开着一扇大门,极为气派,大门口数名守卫东倒西歪打着瞌睡,显然不甚上心。

  这固然是玩忽职守,却也不是全然无法理解。毕竟那青石墙壁中的屋舍看上去实在太朴素,恐怕还没有石墙上那两扇大门气派,一望而知毫无看守价值。

  当然,这座屋舍有非常特殊的意义,不能视作寻常。

  然而,再如何不同寻常,这些守卫们日日对着几间屋子,毫无出头立功的机会,一守数年,如何能提起兴致?

  因为有守卫看守,景昭没有走到近前,而是隔着一段距离张望片刻,道:“这就是圣上当年的驻跸之所?”

  身后那人说道:“正是。”

  景昭转过身来。

  新帷帽是粗糙的灰纱,她有些不习惯,抬手按了按帽檐,看向身后那人:“我姓景。”

  中年人看向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意外,神情更加严肃:“西辟延秋?”

  西辟延秋,取自左思《三都赋》。

  它的后半句是……

  景昭平静接道:“东启长春。”

  中年人问:“您有何吩咐?”

  景昭坦然说道:“把这个送到太女鸾驾上,最高等级的加急。”

  说完,她从袖中抽出封死的信封,递给中年人。

  中年人小心接过,神情严肃道:“我们会尽快送过去。”

  景昭道:“听说太女殿下鸾驾将近?一日够不够。”

  中年人不能保证。

  不消一日,这封信就能快马加鞭送过去。但至于什么时候能送到船上,什么时候能由太女殿下过目,那就全不由他们做主了。

  景昭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

  中年人不敢确定,她却有绝对的信心。

  景昭颔首:“留步。”

  她径直离去,远远绕开前方父亲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步伐轻捷,很快闪入另一条人潮如织的街道。

  .

  裴令之走进一家药堂,指节轻敲柜台,对柜台里打呵欠的掌柜说了一句话。

  昏昏欲睡的掌柜皮球般弹起来,眼睛瞪大,像是见了鬼。

  掌柜恭恭敬敬将裴令之请进内室,斟好茶水备上细点。

  连续几日在山野中行走,只能吃没滋没味没油没盐的烤鱼,甚至还是烤的过头,口味怪异的烤鱼——因为景昭自从年幼打猎猎杀一只獐子,结果发现獐子皮毛下藏满蠕动的细小虫子,就开始对一切野味抱持怀疑态度,倘若裴令之不肯将鱼多烤一会,她宁可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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