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以次充好、从中渔利,甚至暗地里倒卖些东西,都是极为常见的现象。
人性贪欲如此,水至清则无鱼,太过严苛反而会适得其反。
如果皇太女不过问,未来太女妃即使发现了,最好的做法仍是保持缄默。
裴令之一只袖子仍然被景昭压着,只好换了一只手,支颐微笑道:“是啊,他们欺负我。殿下,怎么办呀。”
景昭又开始笑。
她随意解下腰间玉佩,往外一掷。玉佩在雪白厚重的地毯上蹦跳着飞出去,没有摔碎,而是擦着地毯飞到了殿门边的廊柱后面。
一只手鬼鬼祟祟探出来,把玉佩捡走了。
景昭笑骂道:“谁让你们蹲在那里,滚出去,拿着,去望仙别馆看看。”
那只手的主人做了个行礼的动作,没有出声,缩回去就没了踪影。
应该是真的滚了。
景昭犹自失笑。
她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裴令之垂落的长发,正在她眼前轻轻摇晃,如同精细丝缎,有着流水般柔和的触感,珠玉般柔润的光泽,淡淡幽香萦绕不去。
发为血之余,唯有衣食无忧的富贵人家,衣食供养一应充足,气血足够充盛,才能连身体末梢的头发都一并养的润泽。
俗话说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裴令之即使布衣荆钗,连脸都一同遮住,有这样好的一头长发,也绝不会被人错认做蓬门小户。
她轻轻扯住裴令之的发梢,并不用力,不至于疼痛,只使裴令之察觉到她的动作,本能顺着拉扯的力量稍稍低头。
景昭的困倦已经完全消散了。
她举起食指在唇边一压,做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嘘,别出声,低头。”
裴令之从善如流,低下头来。
于是景昭稍稍撑起身。
背后一空,旋即裴令之的手臂环过来,支撑住她的身体。
景昭顺势环住裴令之肩头,她的手穿过流水般倾泻而下的长发,捧住裴令之面颊,更深地相触。
唇瓣温软,带着一点茉莉花露的幽淡甜香。
像非常年幼的时候,她全身湿淋淋的回来,夜间发起高热,喝完苦涩的汤药之后,宫女们端来喂她的清露蜜水,那种甜蜜缠绵的口感远非饴糖可以相比,直到喝完之后,唇齿间依然会残留着馥郁浅淡的甜香。
唇齿相触,然后短暂分离,旋即纠缠更深。
在短暂的分离里,景昭轻声道:“甜的。”
她模糊听见裴令之的浅笑。
浅红与淡青色的袖摆衣摆铺展在地毯上,很快交织,然后纠缠绣纹几乎难以分清。
不知是谁的手指扬起时掠过琴案,带过琴弦,发出极其散乱的一声嗡鸣琴音,但这时没人有心思关注乐音好坏,反而咣当一声推开了近在咫尺的琴案。
就在这时,门外极轻的脚步声响起,又毫不犹豫地掉头回去了。
承侍女官站在廊下,摆手拒绝小宫女端来的茶点,只随手捡了块刚蒸出来的相思乳糕,粉白粉白,极为好看。
她尝了一口,剩下的掰开,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水里抛。
宫中喂鱼都有固定的时间,水里的鱼儿发现天降加餐,一窝蜂围过来争抢。
乳糕就那么大,两三口的分量,承侍女官很快掰完,估摸着需要消磨的时间,又拿了几块乳糕,慢慢喂着鱼。
等她心平气和喂完一碟子乳糕,殿门终于开了。
承侍女官且不急着求见,先拍掉指尖碎屑,去一旁洗了手,这才又折返殿外求见。
景昭问:“何事?”
承侍女官低着头,认真回答道:“回殿下,谈国公世子求见。”
“何事?”
“世子想亲自面见殿下,不曾告诉奴婢们。”
“何时?”
“约半个时辰前,还在偏殿候着。”
皇太女的声音停顿片刻,无喜无怒地道:“今日有急报?”
承侍女官立刻道:“回殿下,今日文华阁薛令君、梁令君值守,并未入宫请见;东宫今日曹、封二位学士轮值,也并没有递信请见。”
景昭不再说话,唯有清淡一声叹息。
她轻轻揪了揪裴令之发丝:“怎么不说话?”
裴令之支颐,轻飘飘地道:“凭殿下一言而决。”
景昭认真想了想,道:“我不想起来,你去见他吧。”
饶是一直老老实实低着头,承侍女官此刻听到这句话,仍颇觉愕然,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点迷茫。
不过此刻,景昭和裴令之显然都没注意下首承侍女官的那点迷茫。
裴令之道:“真要我去?”
景昭理所当然道:“本宫不想去,你不去,难道要穆嫔去?”
裴令之提醒道:“内外有别。”
某种程度上,裴令之和穆嫔现在完全相同,都不是可以随意与外臣相见的身份。
但皇太女有言在先,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好,我去吧。”
裴令之起身,雪色袍袖拂过歪斜的琴案,他仍未束发,随手一捋,长及腰间的乌发被他拢过身前。
景昭直起身,唤了句等等。
她抄起屏风上的麈尾,随意丢过去:“带着。”
裴令之有点疑惑,眨了眨眼:“?”
景昭说:“配你这身,仙风道骨,特别好看。”
裴令之不明所以,接住麈尾,挽在臂弯里,染成雪白的麈丝垂落,与乌发交织,的确煞是好看。
看着裴令之走出殿门,景昭立刻又唤了声出来。
停顿片刻,一只手鬼鬼祟祟的从殿柱后探了出来。
景昭心平气和道:“跟着储妃过去,别让世子打他。”
那只手又消失了。
景昭松了口气,躺回地毯上。
虽然以谈照微的性格,真正失态到在东宫殴击太女妃的可能性近乎于无;以裴令之的反应速度,真的被谈照微打到的可能性也近乎于无。
但人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想了想,确定自己应该没有什么疏漏,于是心平气和地闭上眼,继续睡觉。
.
廊下传来极轻的足音,向着偏殿而来。
闭目养神的谈照微睁开眼,眉心蹙起。
他能听出皇太女的脚步声,可以确定来人不是她。
紧接着,他的神情迅速冷淡下来。
因为他听见了殿外宫人请安问好的声音。
裴令之踏进殿门,朝谈照微颔首致意:“谈世子。”
殿外冬日的天空高而辽阔,天边飘着几朵疏淡云朵,几乎与天穹一色,像是素色布匹上的淡淡褶皱,仿佛一阵风吹过就能尽数抚平。
雪衣的储妃从殿门外走来,神情平淡,一如天边云絮。
他走过谈照微身侧,自然而然坐在了上首主座旁,和声说道:“世子怎么来了?”
谈照微极力收敛起所有情绪,此刻仍然难以抑制地压紧了形状锋利的眼梢。
他是真正的聪明人,聪明人不会轻易问出答案愚蠢显而易见的问题。
很显然,裴令之有资格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得到了分量足够的许可或命令。
谈照微不会去进行一些可笑的猜测,比如示威,又比如擅入。他从数年之前便入侍东宫,非常清楚东宫内外戍守严密到了什么程度,如果裴令之仅仅凭着所谓未来太女妃的名头,就能够不经太女允许而自行闯入这里,那么今日戍守此地的所有侍卫都要被拉下去斩首。
正因如此,谈照微的心绪愈发沉重,而声音愈发幽冷。
他尽量按捺住情绪,道:“殿下何在?”
裴令之神情温和,说道:“殿下命我前来见世子,世子若有什么话,我会传给殿下。”
谈照微定定看着他,以一种就身份而言极为不恭的目光。
这与男女没有关系,裴令之是东宫储妃,那便是太女内眷,容不得外朝臣子冒犯接触。谈照微直视储妃,其实已经是极大的僭越不敬。
裴令之并没有出声喝止。
麈尾从他的臂弯中垂落,轻轻摇晃,青丝如瀑,周身散漫,这幅装扮随意到了极点,如此来见外臣,很不合适。
谈照微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直到难以掩饰的程度。
他的目光掠过裴令之的脸,那固然是人间罕见的美貌,他却只凝滞了片刻,便移开目光。
然后谈照微从椅中站起身来。
谈照微语气平淡地称赞:“昔日芙蓉花般的倾国颜色,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昔为芙蓉花,今为断肠草。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这首诗,谈照微读过,裴令之自然也读过。
他全然不理谈照微话中隐含的讽刺,道:“德有所长,形有所忘,世子着相了。”
拂袖间,空气里隐隐弥散着极淡的龙脑香气。
这是御用香料,不在妃妾的份例用度之内。皇帝不用此香,往年大多分给皇太女使用,谈照微非常熟悉这种香气,即使只有一丝浅淡的气息,他也迅速捕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