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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女_清淮晓色【完结】(162)

  这幅画像让她非常陌生。

  明昼殿的后殿里,有无数母亲的面容,千姿百态,各不相同,总有一幅与景昭记忆里的母亲重叠。

  但眼前这幅,是她记忆里从未亲眼见过的,齐朝长乐公主的模样。

  那时她还太过年幼,不能记清母亲风华正盛时的一颦一笑。于是等到她回头去看,记忆里只剩下秀美苍白、零落枝头的影子。

  长乐公主本不该是这副模样。

  生所欲也,义亦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如何?

  对景昭来说,与其屈身侍从杀害父母兄长、践踏山河社稷的凶手,还不如一死了之更为痛快。

  至少不用承受心头日日夜夜、千刀万剐的凌迟痛苦,尚能保全最后一点尊严。

  如果不是为了她,母亲本不需忍受那份痛苦。

  她推开殿门,雪花扑面,寒意如巨浪般劈头盖脸打来。刹那间仿佛一口冷气呛进了肺里,景昭忽然开始剧烈咳嗽,几乎连心肺都要活生生咳出来。

  景昭眼前一白。

  扑面的雪花突然全部被遮住,温暖和淡香同时笼罩了眉梢鼻尖。

  裴令之解开半边狐裘,裹住景昭。

  他狐裘下穿了冬日的大衣裳,但那是在烧着地龙的殿内才会有的装扮,景昭推了推他:“我不冷,系上。”

  “我知道。”裴令之的语调非常轻快,“我想和你裹着一起走。”

  景昭说:“那太奇怪了。”

  反正也没有别人看见。

  就算看见也只能装作没有看见。

  景昭还是和裴令之裹在了同一件狐裘里。

  这件狐裘和她那件玄色狐裘成双,都是谈国公府进献的,景昭自己穿了玄色,把这件留给了裴令之。

  两件其实都很大,毕竟当初是献给皇帝的,长及曳地。景昭那件改了改,正好合身,这件却没改过,足以把景昭裹进去,只露出半张脸。

  说实话,现在这样有点滑稽,远远看去像两只狐狸修人形没修好,只能相互搀扶着走路,又像两个腿脚不灵便的连体人,总之很不合储君及储妃的身份。

  但真的很暖和。

  神道上绵延出两条有些奇怪的足迹。

  雪渐渐大了,不再是轻飘飘的细雪,有了重量,一点点堆积在狐裘毛茸的领口,雪霰飘落在裴令之乌浓的睫羽上,他眨了眨眼,那些雪就无声地落下来,偶尔先一步融化,在眼梢划出盈盈水痕。

  所幸这雪也没有大到阻碍行走的地步,最多只是要时常拂一拂肩头鬓发,最大的困难来自于两人裹着一件狐裘,抬手时比较麻烦。

  不知为什么,分明喊一声,就会有禁卫侍从神出鬼没冒出来送上伞,景昭和裴令之却都没有提,宁可顶着不算十分柔和的风雪前行。

  裴令之侧首,看向景昭。

  雪光和火光交织映亮皇太女的眉梢鬓发,她的面容笼着一层清淡的光,侧脸依旧文秀好看。

  但在这个角度,她面容轮廓的优势彻底显露,就像是笔锋利落的工笔画,下颌线条一笔挥就,流畅纤薄近乎锋利。

  这是足以令人心惊的美貌,特定情况下同样也会生出足以令人心惊的凌厉。雪光与火光明暗交织,模糊了她的神情,为她平添了一份无法言描的神圣。

  哪怕她正裹在狐裘里。

  察觉到裴令之脚步渐缓,景昭微感诧异,侧首看他,目光隐带疑惑。

  裴令之笑了。

  那笑容异常柔软,极其好看,他抬手探向景昭,景昭不闪不避,任凭裴令之微冷的指尖拂过眼睫,抹去了她眼角眉梢沾上的些许细雪。

  做完这个动作,裴令之停顿片刻,说:“等一等。”

  然后他看着不明所以的景昭,目光移向她的头顶,发梢积了些薄雪,就像白首。

  裴令之忽而有些伤感。

  他笑了笑,然后一并拂去了景昭发梢的积雪。

  “天寒,头发湿了当心头疼。”

  景昭指了指他的头顶。

  “没关系的。”裴令之轻声道,“我不要紧,雪下大了,我们走吧。”

  .

  三座碑亭伫立在道路尽头。

  陵墓的主人长眠地下,陵前亭中的石碑上记述着她的生平。

  裴令之知道,景昭真正想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三座碑亭,三座石碑,依次排开。

  这是前所未有的规制,不过裴令之已经不会因此感到意外了,毕竟一路走来,许多布置都与他从前看过的礼制不相符合,想来这三座碑亭同样是在皇帝授意之下改过的。

  裴令之暗自思索。

  三座碑亭,最有可能的是,前方那座记述她的生平,中间那座追思她的德行,最后那座……

  最后那座石碑刻的是什么?

  裴令之实在猜不出来。

  景昭将狐裘交还给裴令之,理一理微微散乱的鬓发,走上前去。

  直到这一刻,她的情绪完全变了。

  她来到碑亭前,对着黑夜里的山岳平静说道:“不孝女昭叩见母后。”

  这里才是文宣皇后的埋骨地。

  她的语调非常平静,就像冬日里结冰的河流冰层,看似静默,下方涌动着无尽的波澜,每一个字都好像含着一口血,平平说完这极短的一句话,已经耗竭了她所有力气。

  然后她拜下去。

  裴令之紧随其后。

  第一座石碑上的内容,与裴令之的猜测并无不同。

  它记述了文宣皇后的生平,大篇幅刻画了文宣皇后做公主时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与她下嫁皇帝后夫妇二人琴瑟和谐的恩爱情谊,再往后一笔带过国破家亡的惨痛,赞颂文宣皇后的种种品德。

  很显然,这篇辞藻华美、记述全面的碑文,绝不会出自皇帝或景昭之手,中规中矩、文辞动人,拿出去可以直接放进史书里当做文宣皇后的小传。

  它没有太真挚的感情,却很标准。

  第二座碑的字迹很秀气,但以裴令之的眼光看来,有些稚拙。

  那是景昭年幼时所写。

  景昭至今不以文采闻名,她没有继承皇帝的天赋,年幼的皇太女更写不出足以流传千古的悼词。

  但世间文章,唯情可以动人。

  拜过第二座石碑,裴令之差不多猜到了第三座石碑上的内容出自谁。

  他看向碑面。

  刻碑的工匠技艺的确惊人,能将文稿的字迹一丝不苟誊录至碑上,就连景昭年幼时稚气未脱的笔迹都能拓出八九分神韵。

  裴令之愣住了。

  眼前碑面上,的确是皇帝年轻时闻名天下的一笔出众书法,足足保留了七分相似。

  正因如此,他仿佛能透过碑上纵横字迹,看破纸面上那淋漓的笔墨。

  一只无形的手自虚空中伸来,攫住了裴令之整颗心脏。

  看到碑文的第一眼,那种难以言喻的凄楚随之而来,铺天盖地,就像巨浪当头而下,避无可避。

  碑上唯有三行字。

  哀之。

  哀之。

  哀之。

  从右向左,一字排开。

  越是往后,那字迹便越趋近狂草,笔锋几乎要深深穿透整座石碑,裴令之不忍再看,匆匆移开目光。

  景昭照例拜下去,起身时稍微晃了一下,不等裴令之伸手去扶,她已经站稳身体。

  “天快亮了。”景昭没头没脑地说。

  的确,现在已经趋近于黎明,但天边的风雪与黑夜凝成一气,似乎根本不打算消散。

  京城的冬天寒冷,每逢下雪,一整天天边都笼罩着不散的阴沉。按照如今的雪势,一时半刻很难看到第一缕天光。

  景昭走进碑亭里,靠着石碑坐在地上。

  不远处禁卫和侍从们探头探脑,很想过来送伞,却又不敢打扰。

  不知为什么,景昭笑了笑。

  “母亲。”她低声道,“我快要成婚了。”

  “父亲很想你,你如果能听见的话,可以趁半夜去找他,白天就算了,听说鬼魂怕太阳。”

  “我把他带来给你看看,好看吧。大婚的时候你可以回来看看,我小时候你发过愿要看我出嫁——虽然现在是他嫁进来,不过也差不多。”

  她低声说着,瞥见裴令之折回第一座石碑旁,神情有些诧异,轻咳一声,拍拍身边地面,示意裴令之坐过来:“天快亮了。”

  裴令之:“嗯?”

  “天亮了我们再走。”景昭毫不客气地道,“坐下,陪母亲说说话。”

  裴令之发现景昭是在认真的提出要求,而非玩笑。

  他也坐下来,又担忧倚靠石碑不够恭敬,动作有些僵硬。

  石碑另一侧,景昭随意靠在碑上,低声说着什么。

  注意到裴令之的眼神,她拍拍石碑,意思是别客气。

  裴令之一怔,旋即失笑。

  他模仿景昭的模样,有些生涩地清了清嗓子,在心里轻声向文宣皇后问好。

  亭外的雪更急了,鹅毛一般飘落,遮挡了全部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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