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女官极有分寸,没有皇太女首肯,不会跟旁人细说太女的举止言语,因此只稍提了一句。
但郑明夷何其敏锐,立刻便明白过来,见裴令之颔首,便道:“请问储妃殿下,有没有听过赵玉山?”
赵玉山。
奉宁郡君膝下唯一的女儿。
文宣皇后陷落伪朝时,身边仍有几名忠心耿耿的旧仆跟随。其中最亲近的是两名贴身侍女,锦瑟与锦书,因忠心护卫文宣皇后与皇太女,在大楚立国后得赐诰命,前者追封奉安郡君,后者赐封奉宁郡君。
奉安郡君邓氏,因为已经过世,家中亲朋又在伪朝之乱中大多亡故,所以只能将追封典仪办的格外气派,又赐下随葬的哀荣。
奉宁郡君赵氏却不同,由于与文宣皇后、皇太女共患难的情分,她的夫婿获得正五品闲职,父母兄妹都跟着沾光,建元三年奉宁郡君久病缠绵,病重时太女派遣身边的近侍出京去探看她,问奉宁郡君还有什么心愿。
奉宁郡君于是在病榻上含泪说道:“我的丈夫尚且年轻,人心易变,迟早有一日会续娶;我的父母年事已高,许多儿孙承欢膝下,兄长和幼妹各有家庭儿女。如果把我的女儿托付给他们,非但不能获得精心的照料,反而会使得我留给她的财产无法保全——我希望殿下能够照拂我的女儿玉山,使她顺利长大成人。”
太女近侍应允了奉宁郡君临终前的恳求,将她的女儿赵玉山带回京中。
由于与太女年纪相近,凭借着母亲生前的余荫,赵玉山得以进入东宫,与皇太女、东宫伴读一同长大。
虽然没有伴读的名分,但赵玉山仍然得到了绝大部分京中贵胄子弟都艳羡不已的待遇。能够与东宫一同读书,来往交际的都是最顶尖的人物,享受着更胜普通宗室贵女的待遇。
只消举一个小小的例子——赵玉山生前最好的朋友,是文华阁首相薛令君的女儿薛兰野。
待到年纪稍长,赵玉山获封正七品东宫司直,眼看前途无量一片大好,却偏偏卷入了粮草大案的风波。
事实上,以赵玉山的品级与年资,根本不足以涉入风暴核心,充其量只是被波及了一星半点。但在彻查此案时,随之牵出赵玉山过去曾打着东宫旗号擅自插手刑案。
皇太女秉公处置,并不因私情袒护近臣,责令三法司依律而行。
赵玉山遂被议罪处死。
“当时我与长春县主,正奉太女鸾驾北巡,不在京中。”郑明夷道,“后面的事,我也是从信中看到的——赵玉山是有品有级的东宫属官,赐死之后,尸身不可轻贱,当发还本家安葬。”
结果赵家没人来收尸。
“说起来,这件事还是卓业稷牵头办的,她是三法司的官员,又在京里。赵家那边无人收尸,刑部没法处置,既不敢像对待普通死刑犯一样丢到乱葬岗去,又不能拖久了,只好就近给卓业稷递了个信。”
卓业稷大为恼怒,先命人花大价钱用冰存住赵玉山尸身,而后分别寻找赵家亲眷,递信给相熟的东宫近臣——郑明夷和景含章就是这样收到消息的。
“赵家那边……”郑明夷出身名门,见惯了心里恨到极点也要带笑交际的体面人,至今提起赵家仍然称奇,“赵玉山的父亲李氏已经另娶生子,满口推搪,只说赵玉山是赵家的后嗣,后事也应交由赵家处理。”
赵家那边,奉宁郡君的父母都已经过世,只剩兄长幼妹两家,想来早听说赵玉山获罪处死,吓得连连摆手,坚决不肯沾上关系。
最后没办法,是一些相熟的东宫伴读与属官,共同出钱在京外买了一块墓地,把赵玉山安葬在那里,才算草草裱糊了体面,没让她的身后事太过难看。
承侍女官在一边咬牙,显然也是看不下去凑了份子的其中一员:“这事办的忒难看,赵玉山有罪,一死便已偿还,到底是出身东宫的近臣,身后事岂能被如此敷衍怠慢?当日太女殿下并不在京城,后来又有北方大捷、南方动乱,政务繁忙,没人顾得上提这档子事,否则殿下怕是早就问起来了。”
裴令之蹙眉道:“难怪。”
郑明夷道:“还有更奇特的事,原来早在建元五年,赵家和李氏就曾经闹过一次官司——原因是争夺奉宁郡君府的所属权。李氏认为自己是奉宁郡君的丈夫,孩子的父亲,理应继承这座宅院;赵家坚持认为奉宁郡君姓赵,赵玉山也姓赵,遗产和李氏这个外姓人没有关系。”
承侍女官还没听说过这件事:“啊?”
积素忘情地插嘴,说出了承侍女官的心声:“不是,奉宁郡君的亲生女儿那时候还在呢,怎么分都要保有她的一定份额,他们急个什么劲。”
郑明夷说:“当地官府大和稀泥,根本不管,让他们自己看着办。于是赵家仗着人多势众,挑了个晚上冲进去把府里值钱的东西抢走七七八八,李氏占着房子不肯相让,再娶之后还住在里面。”
众人罕见这么荒谬的场面,一时无言。
“他们这么做确实荒谬,但没闹到东宫面前,赵玉山年幼离家,不清楚京外的事,别人更不能代为做主。”郑明夷解释道。
“本质上,赵家、李氏,还有赵玉山获得的好处,全都来自于奉宁郡君。在地方官员眼里,这三者的分量完全相同,从血脉上说,李氏是赵玉山的亲生父亲,比隔层的外祖父母更亲近;从姓氏上说,赵玉山是赵家人;从地缘和辈分上说,赵家和李氏得到的好处,其实远比赵玉山少,他们很可能暂时联合起来凭借长辈的身份一致对外争夺财产。”
郑明夷摊手:“三方排列组合能搭出一十八种可能,不能怪地方官员和稀泥,他们见惯了各种奇事,除了装聋作哑没什么好办法。”
一片无言的沉默里,承侍女官接过写好的储妃谕令,拿着走了。她要把这份谕令和皇太女的谕旨一同发下去,太女谕旨削去李氏、赵家身上挂着的一切因奉宁郡君获得的官职,以品德不修为名,剥夺赵、李两家子弟近十年参考的资格。
至于储妃谕令,则收回赵、李两家内眷所得到的诰命,连带着死了几年的赵老夫人品级都被剥夺。
年轻子弟不能入仕,家中内眷又失去了以命妇身份交际往来的资格。往后赵李两家在地方上的风光,恐怕要一扫而空了。
裴令之收回目光,心想赶在这个推行分科考试的节骨眼上,削去官职也就罢了,斩断子弟参考资格……殿下是故意的吧。
他无波无澜地低下头,在郑明夷递来的请示文书上批了个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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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云层压低,云端闷雷滚动。
山雨欲来,风里有种说不出的窒闷。
灰黑飞檐切开天空一角,远处朦胧掩映着灰白山色,天穹上飞过一行很像乌鸦的鸟,头顶不断响起呕哑嘲哳的叫声。
谈照微半蹲下来,掰开手里一块芙蓉糕,均匀洒在地面上。
一只尾羽稀疏的秃头小鸟趴在地面上,啄食糕饼碎片,那姿势不像是鸟,倒很像讨食的狗。
十五从走廊尽头拐过弯来,大吃一惊:“好丑的鸟。”
谈照微摊开掌心,小鸟有点谄媚地贴过来,像是冷极了,羽毛稀疏的身体紧紧挨着谈照微的掌心,不断颤抖。
它看上去没长成,但往手心一贴,立刻就显出来体型了,分明还是只雏鸟,却比谈照微的整只手掌还大。
“这是隼的幼雏。”谈照微把它托起来,递给十五,“拿去喂点水。”
小鸟立刻发出惨烈的尖叫,不断拍打翅膀,似乎十五会一手捏死它。
十五的反应好不到哪里去,有点瑟瑟:“它会叨人吧。”
谈照微铁石心肠,硬把彼此都很害怕的人和鸟放在一起:“它没这个力气。”
说罢,他一振衣袖,接过侍从递来的湿帕子细细擦过十指:“走了。”
厅堂中所有席位都已经坐满了人,温少卿高居上首,侧边还摆了把空椅子。
谈照微姗姗来迟。
下方年纪足以做他父亲甚至祖父的官员们纷纷起身,恭谨问好。谈照微五指向下一压,径直落座:“免礼。”
又转向温少卿:“开始吧。”
温少卿点了点头,并不计较谈照微迟到,轻咳一声说:“那就开始吧。”
然后温少卿顿了顿,直奔主题道:“各位回去,调集人手,准备搜山。”
“根据大理寺的调查,卓寺丞遭遇了一场有预谋的刺杀。其目的与动机暂且不提,但根据种种迹象,卓寺丞及其部属,遇刺之后,有很大的可能仍在龙崖西峰山谷内。我等奉圣命而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明日一早,雨停之后,各带五十至一百名差役,同时进山搜寻。”
有人坐不住,犹豫道:“天使恕罪,下官麾下人马有限,实在难以凑齐这么多空闲人手。”
又有人道:“不知能否各自量力而行。”
温少卿一一否决:“不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