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做主的,是世家。”
一种无形的寒气,毫无预兆从景昭背后生了出来。
有些事实,即使心知肚明,也绝不能宣之于口。因为有些话只可以心照不宣,一旦说出口,便极难收梢。
然而不必年轻人说出口,景昭心底早已生出了警惕。
——王氏纵马践踏百姓,嚣张无忌至此,这会是第一次吗?
那为什么,从前她的印象里,全无类似的奏折文书报上来。
究竟是南方世家勾连朝廷派去的官员,使得那些官员纷纷投诚,主动为其隐瞒劣迹,还是朝廷的力量在南方衰微如此,官员们甚至连得知消息的途径都没有。
景昭甚至很难判断,到底哪种可能更为恐怖。
年轻人望向远处染血的长街,他的眼底倒映出一片空茫,最终只剩下无尽倦然。
“王氏子闯下的祸事虽然大,但死的都是庶民啊。”
“世家不会允许他们的子弟为庶民赔命的,殊士庶、异贵贱,这是这片土地上通行的道理,人与蝼蚁的性命,难道能够等同吗?”
街道上喧嚣从未止息,然而这一刻,二人间的气氛仿佛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海水,冰冷凝固,近乎窒息。
年轻人忽然说:“弘信寺来人了。”
似是在为他这句话做注解,长街远处走来数个身穿灰色布衣的和尚。他们蹲下身检查那些伤者的伤势,从身上挎着的布袋里掏出草药碎布做些包扎,还有两名个头不高的小和尚背着药箱跟在后面。
看见这些和尚,街道上的伤者仿佛看到了主心骨,更有许多人慌忙跑进房中,取出食水,态度恭敬虔诚。
“只靠这些出家人?”
年轻人道:“总比没有好,对吧。”
.
回到穆嫔藏身的香料铺子前,景昭第一眼就看到了苏惠驾着的马车。
穆嫔在香料铺子里探头探脑,看见景昭,立刻泫然欲泣。
看见穆嫔温顺漂亮的脸,景昭心头淤堵的郁气仿佛稍稍散了些,冲她招手:“怎么不上车。”
“姐姐让我不要出来。”穆嫔老老实实地说。
景昭颇有些哭笑不得,却又很是欣慰。
穆嫔伴驾近三年,其实是个很灵活、绝不死板的人,她懂得什么时候坚守原则,什么时候及时变通。今日她选择这样行事,一半是受了惊吓,另一半则是以这种方式向景昭展示自己的听话识大体。
“来。”景昭朝她招招手,“吓着了?”
此刻香料铺子前的血迹已经收拾了许多,虽然还是狼藉一片,但没最初那么可怕了。
穆嫔半掩着眼,小跑着奔下石阶,忙不迭地钻进了车里,泫然欲泣的表情倒有六成是真的:“姐姐吓死我了!”
说完这句话她又惊觉犯忌讳,连忙一掩口:“我担心极了,看着姐姐越走越远,连人都看不见了,外面凶险,若是有个什么意外怎么办。”
景昭想拍拍她以示安抚,发觉衣衫和双手都沾了血,只好作罢。
穆嫔呀了一声,也顾不得嗔怪,连忙提起茶壶打湿帕子,细细给景昭擦拭双手,用完一块帕子又换一块新的,动作极为仔细。
任凭穆嫔动作,景昭隔帘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苏惠道:“小人半个时辰之前赶过来的,沿路寻找时在铺子里找到五小姐,又在附近看见了小姐,只是见小姐身旁有人,不敢妄自上前打扰,便回到这里守着五小姐。”
他话中其实颇多值得细思的地方,景昭随口问道:“跟着我的内卫没事吧。”
“……”
顿了一下,苏惠道:“多谢小姐关怀,侍从们平安无事。”
景昭点点头。
她乌黑的眼睫垂落,掩住眼底变幻的神色。
旋即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一如寻常。
“那个王氏子,是什么来路?”
不等苏惠回答,她径直平静道:“不管他是什么来路,有多大的名气,我要他死。”
仰泽园高处,望山亭中。
清风吹动帘幕,一张棋盘之上,黑白两色对垒。
杨桢左手执黑,右手执白,一人独弈,黑白局势渐渐胶着,面容却始终静若平湖,唯有落子的速度趋于缓慢。
亭外侍女垂手侍立,无声无息,不敢惊扰。直到一名侍从飞也似地跑来,扬声回禀:“郎君,裴郎君回来了。”
杨桢盯着胶着的局势,头也不抬:“快请进来。”
许久,亭外小道上裴令之缓步而来。
他的乌发长及腰间,以雪白绸带随意一系,身披同色霜白大袖衫,从肩头至衣摆均以霜白、银白、玉白各色绣线织出云水纹,乍一看通身素白,行走时却有波光流转其间。
无比华美,无比圣洁。
就像新雪,亦似皎月。
天光落下,映在他的衣上,也映在他的眉目间。
他的面容冰白秀美,似霜明玉砌,如镜写珠胎。
当他缓步走过小径时,道旁盛开的芍药都要为之低首。
亭外悬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清风徐来,帘幕飘起,还不等侍从打帘,便自动为他分开了一条道路。
裴令之走入亭中。
他停在杨桢身侧,很自然地看向棋盘。
黑白二色的局势极为严峻,已经走入了绝境,任凭怎么看都无法从中寻出一条生路。
杨桢执子的指尖悬在半空,即将落子,却迟迟未动,始终没有落下那步棋。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裴令之确定了杨桢想要落子的方位,说道:“这样不行。”
“那该如何?”
裴令之随意地从旁边抓起数枚棋子,挑出一颗白子,落在了棋盘之上。
紧接着,他又拈起一枚黑子,跟着落下。
啪!
啪!
数声轻响不断响起,一枚又一枚棋子应声出现在僵死的棋局中。
直到手中最后一枚棋子落下,裴令之平静说道:“我会这样。”
从他开始落子时,杨桢的眉头就皱紧然后松开,此后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杨桢眉头皱得更紧:“这不是等同于自杀吗?”
黑白二子各自都被堵死大片,可谓尸横遍野惨不忍睹。唯有右下角一片不起眼的地方,胶着的局势彻底松动,是棋盘上唯一的活眼。
裴令之道:“死中求活,是唯一的办法。”
杨桢支颐的动作顿住:“没有别的路可走?”
裴令之道:“否则便是同归于尽。”
沉默片刻,杨桢扬手一甩,棋子当啷砸上棋盘,伴随着剧烈震颤,黑白棋局乱成一团。
“好吧。”杨桢无奈道,“你的棋艺胜于我,听你的。”
丢下散乱的棋局,他抬起头,注意到裴令之微湿的发梢,惊异道:“这么隆重,还要沐浴更衣再来见我?”
裴令之轻提衣摆,在杨桢对面落座,闻言一哂。
杨桢收敛笑容,认真问道:“怎么了?”
裴令之神情不变,如实将今日出门的所见所闻复述一遍。
听到一半杨桢就变了脸色:“你没事吧!”
裴令之道:“事发时我正在一家店铺里,所以侥幸无事。”
杨桢松了口气,略带余悸地按住眉心:“还好还好,你要是出了事,我这辈子都别想回去见阿菟了——小子大胆,竟张狂至此!”
最后一句语调沉落,杨桢素来自重名士风度,这已经是极为不满的表现。
“死数十,伤者更多。直到现在,王家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做出任何表态。”裴令之看着杨桢,平静道,“王氏的气焰太盛,这不是能够长久的征兆,如果坐视他们继续这样张狂下去,南方世家很可能为其牵连,一损俱损。”
杨桢一手支颐,另一手轻轻敲击桌面,思索道:“有道理,你觉得该怎么处置?”
裴令之静声道:“王七郎惹出血祸,就以他的血来平息,岂不正好?”
话音落下,杨桢轻嘶一声:“王氏不会同意。”
裴令之垂下乌黑的睫羽,掩住眼底倦色。
他自幼生在钟鸣鼎食的世族,非常清楚该如何说服杨桢。
“由不得他们。”裴令之面上一切情绪褪去,漠然道,“王氏尚未跻身裴、杨、沈一流门第,气焰却犹有过之,如果不加以制止,恐怕他们很难认清自己的身份。”
“何况九月,皇太女即将南下,距今不过寥寥数月,王七郎犹自不肯收敛,倘若传至东宫耳畔,对南方来说,又会凭空生出多少麻烦?”
“王氏非一流门第,惹出祸端,却要南方各族与其共同承担吗?”
裴令之看着杨桢蹙起的眉,确认杨桢的心神已经被他说动大半,于是图穷匕见,平静作出最后的论断:“王七郎唯有一死。”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竟然径直准备离开,丝毫不打算等杨桢细细思索。
“你说得对。”
杨桢抬起头来,眼底清明冷酷:“事已至此,只好请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