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令之与杨桢出身家族嫡脉,又是南方声名最盛的少年名士,他们二人在外的某些举动,往往便可看作家族的态度。
因为某些原因,裴令之极少见人,杨桢却交游广阔,毫不在意:“说定了,明日同去?”
裴令之点头:“正该如此。”
杨桢便起身:“明日办完事,等后日一早,我就动身回去——阿菟有孕五月,我正不放心呢,若不是她催着我来看你,我都不会出门。”
裴令之道:“你将我备下的礼捎回去,还有我的信,请阿姐保重身体,不要担心。你走之后,我不久便会离开,等孩子出生之后,我再去竟陵探望。”
杨桢惊异道:“你急着走做什么,仰泽园住的不舒服?不如你和我一起回竟陵,我们全家上下都只会喜出望外。”
裴令之说:“不了,我再住下去,族中就要找过来了。”
杨桢猛地一惊:“对了,泰山大人急着抓你回去。”
不能说岳父坏话,杨桢只好道:“你若是在外面待得厌烦,可以悄悄地、悄悄地到竟陵去住,我父母很想和你亲上加亲,只要你这边不惊动泰山大人,他们必然不会主动举报。”
夜色深处,亮起一条耀眼的火龙,不断向远方延伸。
从窗中向外看去,无数侍从远远缀在身后,最前方杨桢大袖飘摇,如同一只飘飘欲仙的鹤,拍打着翅膀飞远了。
室内骤然转为静默,裴令之侧过脸,冰白面容毫无笑意。
“沈夫人怜子之心深重,为了保全王七,多半会将他遣出家门,送至别院暂避。”
但部曲无数、守卫森严的王氏宅第,恰恰是最难下手的地方。离开王家,固然有望躲过来自族中的重责,却等同于将王七暴露在了外部凶险之下。
他简短地下令:“盯着王家宅院,若王七离开,伺机在外杀了他。”
侍从积素闻声应命:“是!”
眼看他便要转身离开,前去布置,裴令之又道:“等等。”
积素不明所以,很听话地站在一旁,看着裴令之走到桌边抽出一卷卷轴。
“去查一查这位女郎的下落。”裴令之没有注意到积素睁大的眼睛,指尖轻点桌面,思索道,“应该不是南人,重点从城中酒楼、客栈,城外可以寄居的庵堂寺庙等地入手,记住,不要惊动杨氏的人。”
积素还很年少,但这一刻,他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种老人才有的慈祥与感叹:“郎君,您终于有了‘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的情思吗!”
往日一读诗书就头大如斗的积素居然还似模似样引了句《诗经》,可见他内心受到了多么大的震动。
裴令之没有打断积素的臆想,一手支颐,柔声道:“不能惊动任何人。”
那一瞬间积素本就不大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从士庶之分想到森严家规,再从南北有别想到家主冷厉的脸。最终他的腰板迅速挺直,胸腔中涌动着难以言表的忠仆豪情。
“是!”积素豪情万丈地应命,“郎君放心!”
说着他雄赳赳气昂昂冲向夜色,誓要不负郎君的重托,那背影就像一只英勇无畏的大公鸡。
裴令之不想探究积素又产生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想法。
他走过幽深的回廊,雪白衣摆拂过地面,乌黑长发披散肩背,所有侍从远远跟在夜色深处,周身寂静无声,唯有手中那盏新月宫灯幽幽映亮前路。
初夏夜风吹过耳畔,回廊外草木摇曳沙沙作响,熟悉而又温暖。在这摇落的草木声中,似乎响起哀伤的女子声音:“四时推迁讯不停,三秋萧瑟叶解清……何为淹留无归声,爱而不见伤心情……”
裴令之情不自禁地开口,像记忆里那样念出最后一句:“……余独何为志无成,忧缘物感泪沾缨。”
低低的尾音没入风声,随之一并湮灭消泯。
裴令之忽然醒过神来。
回廊走到了尽头,记忆里草木结霜的宽敞庭院已经远去。
他抬起手。
白日里他用以说服杨桢的话,一字字从心头泛起:“九月皇太女奉旨南下,南方世家群集江宁见驾,事关东宫安危,只怕东宫铜辇未离京城,朝廷采风使已先行一步。”
“各家约束子弟门人,就是为了防备采风使,如果不及时以王七性命给出交代,此事被采风使传至朝中,后果不堪设想,还能悍然诛杀采风使灭口不成?”
采风使。
裴令之手下微微用力,寝房的门无声无息开了。
他乌浓的睫羽垂落,掩住眼底种种思绪。
“你会是朝廷采风使吗?”裴令之在心底无声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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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马市街上的惨祸,似乎只是滴进寂静湖面的一滴水,一夜过去,除了那条街上的死难者,再没有人提起。
城外弘信寺的讲经次日如期举行,不过景昭没有立刻去。她把穆嫔留在风荷院里,令苏惠随行驾车,花了两天时间,逛了舒县大半区域。
《楚令》规定,诸县千户置一小学,不满千户亦立。
然而她在城里转了三圈,都没找到小学的踪迹。
“慈幼堂旁边。”路过的好心人指路,“早荒废了,后来有人买下附近的地,改建慈幼堂,收养些弃婴幼童。”
慈幼堂的主人姓邓,居然还是舒县名人。邓氏女本不是舒县的人,数年前带着年迈的父母迁居这里,她以孝闻名,立下誓言奉养父母终身不嫁。父母过世后,邓氏女变卖家产,建立慈幼堂,收留弃婴幼儿,以及一些身带残疾、无处可去的人。
慈幼堂利润微薄,邓氏女素有贤孝声名,报上去也算当地官署教化有方,因此郡县加以回护,也并没有很多人眼红,慈幼堂一开就是三四年。
景昭伸手按住太阳穴。
“去给慈幼堂捐点钱。”她忍了又忍,不知道该骂谁,看着慈幼堂旁那座摇摇欲坠,不仔细看还以为鬼宅的学堂,“眼不见为净,我们走。”
苏惠接过钱袋,担心道:“小姐,没事吧。”
景昭有气无力:“死不了。”
她又去了马市街。
地面上的血迹早已清扫干净,街头人流如织,只是人人面上带些讳莫如深的沉重,但很快就在彼此交谈、争买货物的忙碌中消泯殆尽。
或许死难者的家眷还在哀恸,但绝大多数人早已没有那么多心力为旁人悲哀了。
恐惧吗?或许有些。
愤恨吗?或许有些。
但褴褛布衣终日奔忙,今日的一口饭都成了问题,绝大多数人只会努力去挣今日的衣食,哪里还顾得上为明日担忧。
街角掉落着一朵枝叶凋零的花,景昭忽而想起,那个叫做杏花的卖花女。
她不在乎杏花和马三那群凶徒死了没有,反正他们冒犯东宫,还想将皇太女和储嫔一起卖进青楼,已经是满门抄斩的罪过,死了反而便宜。
景昭也没有穷追猛打继续算账的意思,倒想起杏花关于狐姬的说法。
“弘信寺讲经三日,就是为了破除那个狐狸精的淫祀?”
苏惠说:“也不止这一个……只是狐姬信徒最多,影响最大,前段时间信徒还为之争闹,打出了人命——所以要格外多提几句。”
景昭若有所思,微微点头。
“弘信寺的和尚德行不错,施药救人,开坛破除迷信,我虽不信鬼神佛道,弘信寺如此行事,却也是一件大功德。”
不知怎么的,车外苏惠悄悄松了口气。
景昭道:“我记得他们讲经三日,明日是最后一天?”
苏惠说是。
景昭说:“明日一早,我们也去听听,你做些安排。”
然而次日一早,景昭还未洗漱,苏惠就敲响了正房的窗子。
“小姐。”苏惠隔窗低声道,“外边传来消息,王七郎丢了。”
他又很严谨地补充:“绝对不是我们干的!”
“丢了?”
无独有偶,裴令之披衣起身,听到的便是这么一句话。
他眉尖微蹙,将一缕发丝别去耳后:“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丢了?”
积素犹豫片刻,脸上倏然浮现出一种无比怪异,吞吞吐吐的神色:“王家的侍从私下议论,说王七郎是被......”
他一咬牙,说出了堪称匪夷所思的答案:“是被狐妖勾走了!”
第24章 狐妖(一)什么赤狐妖狐的,我们家不……
“幼郎,幼郎呢!”
依山傍水的王氏别院内,一名深紫衣裙环佩琳琅的中年美妇拔脚冲下马车,惶急失措道:“幼郎在哪里?”
她养尊处优惯了,话未说完,落地时一个踉跄。
数名侍从大惊失色,七手八脚围上去搀扶:“夫人。”“夫人当心。”
清晨风凉,沈夫人额头却蒙上了一层细汗,顾不得脚踝钻心痛意,一把抓住面前神情瑟缩的小厮:“幼郎人呢?”
小厮年纪还轻,乍见平时端庄和蔼的夫人露出这幅近似扭曲的神情,吓得磕磕绊绊:“奴才,奴才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