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又不能换条路走。
一来,她对‘顾照霜’兴趣未消;二来,陌生山林不宜轻易行走,且不说草木间多虫蛇,单说泥土湿滑不慎跌个跟头,就有滚下去摔个半死的风险。
景昭虽不至于身手差到有失足跌落的风险,却也不想贸贸然踩进陌生的山林深处,被莫名其妙的虫子滋扰——即使她愿意,苏惠只怕也要拼死力谏。
此处上山的石阶只有一条,如果不愿离开石阶,那就只能继续同行。
很难说裴令之是不是抱着和景昭相同的想法,总之,二人同时保持着一种诡异又和谐的平淡交流,各自心怀鬼胎,向山上走去。
夏日林间虫鸟嗡鸣,树叶簌簌作响,淡淡雾气萦绕在四周,偶尔有凉风吹过,窒闷顿时为之一清。
景昭一边留意顾照霜,一边有意无意观察石阶外的林子。
苏惠禀报说,王氏和沈氏在通往桃花别业的路上,发现了与王七郎有关的物品。
尽管不能确定那是何物,但只看沈氏封锁附近山道,王氏派出人马来到山下等一系列动作,便能看出那件东西一定明确指向王七郎的身份或动向。
——王七郎失踪后,曾经出现在山中?
那他现在会在哪里?
事情已经闹得这般大,王珗亲自前去桃花别业,别业主人只要还有最基本的判断力,就会知道不能继续包庇王七郎。
看沈氏的动作,也并不像是如此。
一种非常微妙的危险直觉,从景昭心头升起。
她觉得,王七郎很可能已经死了。
一行人陷入了短暂寂静时,身前顾照霜那名年轻侍从忽然止住脚步。
在景昭身后,苏惠的动作甚至还更快了半拍,低低道:“有人!”
第29章 狐妖(六)是……是一把手指头,人的……
深夜的山林漆黑,薄雾笼罩着树影摇曳,像黑暗深处妖鬼晃动的利爪。树影背后更深处的夜色里,传来低而纷乱的足音与人声,火光中隐约有许多人影晃动,分布成一片明亮的扇形。
那是沈氏巡山的部曲。
声音与火光还在远处,但已经逐渐向着这边靠近。而此处山道石阶直直向上,没有岔路可走。
这意味着景昭等人要么留在石阶上等待与沈氏部曲相逢,要么离开山道,走入石阶两旁的夜色中。
如果这里没有第三个人,景昭的选择会好做很多。
她没有回头,后方苏惠保持着沉默,连呼吸声都低不可闻。
唯有他手中那盏灯幽幽亮着,将景昭的影子映在身侧石阶上,以此昭示着他仍在原地。
无声无息间,景昭背起了双手。
下一刻,一声轻响传来。
啪嗒一声,在远处传来的纷乱声中显得很轻,紧接着一串连绵的滚落声、跌撞声没入身侧的山林。
景昭眼前顿时一暗。
顾照霜那名侍从转过头,他的表情一时间不易看清,声音有些着急、有些无辜。
“郎君。”他说,“小人手滑,不慎把灯跌下去了。”
如果只是手滑跌落,灯盏应该沿着石阶滚下去,而不会落入身侧的山林中,且还滚出很远。
很显然,这是故意的。
景昭听见身旁顾照霜极轻地叹了口气,在此之前,另一只手臂已经无声无息插入了他们中间。
是苏惠。
作为一名内卫高层,苏惠从前护卫皇帝时,不知见过多少突如其来的刺杀与暗杀。
茶碗里、香炉中、衣被上。
书案下、房梁上、房门后。
匕首、毒药、冷箭。
飞刀、火油、白绫。
皇太女想要夜入无相山,他并不赞同,只能遵从。
因为在苏惠看来,这座山里没有一处安全。
溪流、巨石和林木,都是潜藏危险的好地方。
泥沙、石块和枝叶,天然便能用来取人性命。
从遇见那辆丹阳顾氏的马车开始,苏惠和景昭一样,没有一刻不在思索。
只是景昭思索对方的来意与谋划,而苏惠在思索如何第一时间护主和杀人。
这一刻,他至少准备了五种方案,在将皇太女推入黑暗的同时挟持顾照霜,同时杀掉最前方那名侍从。
但这酝酿许久的五种方案,所幸并没有能够付诸实施。
因为顾照霜主仆并没有发难,更因为景昭背在身后的那只手轻轻向下一压。
哗啦一阵风声轻响。
“哎呀!”苏惠干巴巴地说,“小人手滑了。”
另一盏灯的光也消失了,如果竭尽目力去认真寻找,或许还能在林木深处望见萤火虫般似有若无的一点光。
场面有些尴尬。
不管怎么看,两人相继手滑,都是很拙劣的托辞。
但与此同时,场面又松快了很多。
那种因旁人在侧,进退两难的尴尬,终于得到了一个台阶。
“该怎么办呢?”
“是啊,该怎么办呢?”
景昭和裴令之同时发出虚情假意的声音。
说完这句话,他们心照不宣,离开石阶,踏入两旁的山林中。分明远处沈氏部曲的火把与声音越来越近,但四人全都仿佛暂时失明,一心寻找丢掉的两盏灯。
或许落在旁人眼里,这样做显得很是虚伪,很是可笑。
但即使有的遮羞布再虚伪、再可笑,也不能轻易揭下。盖着这层布尚可粉饰太平,揭开却等于将矛盾完全暴露在这片黑暗的山林里,再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他们走向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出数步,苏惠回头仔细观察四周,然后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亮。
景昭正在抖自己的衣摆。
她宽袍大袖,仪态风流。这身装扮本是为了佐证苏氏女郎的身份,行走在山道石阶上衣袂翩然,煞是好看。
就算被巡逻的部曲当场抓获,也必然慑服于她的风姿装扮,不敢冒犯,而要恭恭敬敬请能做主的人前来接待。
但离开山道石阶,一脚踏入林间潮湿的地面,泥土夹杂着复杂的气息同时扑来,并不如文人墨客想象的那样清新动人,反而有种窒闷浑浊的味道。
蚊虫嗡鸣,幸好上山之前,二人都佩戴了驱虫蛇的香囊,香囊是由穆嫔亲手择选药材调制,效果极好。
景昭压紧帷帽纱帘,苏惠则抽出一块布护住头脸。
饶是如此,景昭靴底也沾满了潮湿的泥沙土块。
前几日刚下过雨,林间泥土潮湿,景昭只觉得靴子发沉。
她停下扎紧袖口衣摆,跺掉靴底泥块,扯掉勾在衣袍上的枝叶苍耳以及许多不能细想手感奇怪的东西,低声道:“你猜,他们在找什么?”
苏惠目光警惕敏锐,四下环顾:“或许是王七的尸体。”
“你也觉得王七死了?”
苏惠低声说:“小人于破案一道所知不多,杀人经验倒很丰富,说不出什么切实的证据,但直觉如此——人来了!”
火光与人声渐近,搜寻的沈氏部曲们分布在山道石阶附近两侧的山林中,呈扇形逐步向下推近。
搜查太过无聊,黑夜又滋生恐惧。
这些部曲们一边搜查,一边三三两两低声闲谈:“这边偏僻,没啥好找的,还不如早点散了回去喝花酒。”
“老刘你失心疯了,要命的花酒也敢喝?”
“你胡说什么,这里的女人我当然不敢沾惹,我说回城!”
“可不是?犯不着,犯忌讳。”
“嗐,城里妓坊多了去了,兄弟们没必要,又犯忌讳又瘆人的。”
紧接着哄笑声三三两两响起,有人说了几句荤话,紧接着便听见笑骂:“谁有你裤腰带那么松,女鬼也敢碰!”
‘女鬼’二字一出,林间忽然一静。
或许是因为突如其来一阵冰冷湿黏的夜风,或许是远处山峦的轮廓与伸展的枝叶太过狰狞诡异,部曲们那些不干不净的话像是被一只名为恐惧的塞子堵回了喉咙。
良久,不知是谁干笑了声:“呸呸呸,都别说了,赶紧搜完山回去复命是正经。”
“是啊是啊,大半夜怪吓人的。”
这群部曲搜得偷工减料,可能是因为恐惧,根本不敢离山道太远、走得太深。
“要我说,咱们人是不少,可这山太大,搜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说起来何必搜山呢,平时山道入口都有人守着,这一调动搜山,反而把原本的巡逻全打乱了。”
“有什么办法,这是主子开了金口吩咐,你敢跟主子说‘我觉得不用搜山,让兄弟们都回去洗洗睡吧’?”
“行了行了!”一名头领模样的人斥道,“胆子大了是不是?主子都敢议论了,没规矩。”
另一名部曲涎着脸笑道:“队长,我们两眼一抹黑,搜也不知道搜啥啊,光吩咐一句搜查异样,这大半夜的什么算个异样,你跟咱们说一下。”
“就是,队长,跟我们说说——哎,这个人没见过,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