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起初或许是试探,直到谈到他们的母亲,触及到对方为数不多的一点真心。
然后他们开始聊些更轻松的话题。
比如童年、比如兴趣、比如朋友。
比如弹琴、比如写字、比如骑射。
聊这些话题,可以让人轻松很多,也愉快很多。
景昭提到她有很多一起长大、一起读书的玩伴,也提及有些玩伴的复杂心思与好笑举动。
裴令之则提起他游历四方的见闻,也说起他即将要沿路拜访的那对朋友。
那是一对非常特殊的朋友,因为与家中观念背道而驰,毅然决然共同私奔,抛弃家族带来的一切风光,在外定居行医为生。
裴令之邀请景昭和他一起去拜访那对朋友。
景昭爽快地应下。
直到乌云彻底笼罩整片夜空,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尽管说的累了,极为疲倦,但此刻他们依然没有回房的意思。
难得碰到一个如此说得来的人,这种心有灵犀的感觉非常不错,没有人想轻易终结这个愉快的夜晚。
他们静静看着夜色,看着远方张牙舞爪的树影轮廓,就好像那些树木变成了怪物,正在悄悄向前靠近这座小院。
——不。
景昭骤然侧首。
不是错觉。
是真的有人在悄悄靠近。
几道漆黑的人影,悄悄靠近了院子。其中一道矮小的人影蹑手蹑脚翻过篱笆,黑暗中仿佛潜行的鬼魅,小心翼翼向房屋的方向走去。
景昭无声地抬起眼帘,正迎上裴令之盈如春水的眼睛。
二人无声交换目光,一触即分。
这间小院的房屋坐北朝南,共分三间。
正堂用于储存杂物、吃饭以及待客,苏惠积素临时睡在这里;东边那间屋子隔成两间,如今让出来给景昭三人暂住;这家真正的主人如今一家四口临时挤在西边那间屋子。
院中两畦菜地,开在东边那间屋子窗外,也就是景昭与裴令之如今落座的石阶下方,鸡鸭们睡在菜地尽头的简易棚子里,已经将这处并不大的院落占据了大半。
车和马不能放在院外,因此苏惠只能将它们一并栓在了西边那间房屋的阶下。
所以,确切说来,看着那人影鬼鬼祟祟的行进方向,可以说他正在向着屋子走去。
也可以说,他正走向停在那里的两辆马车。
黑影靠近了马车。
下一刻,惨叫声平地骤起。
是其中一匹拴在马车附近的骏马,被窸窸窣窣的动静惊动,不耐烦地一蹄踢出,正中那道漆黑人影。
刹那间,房中风声顿起,苏惠一阵风般卷了出来。紧接着积素狂奔而出,不由分说急扑向黑影的方向。
咔嚓两声脆响,黑影被按倒在地,惨叫声分外清晰。
那声音隐带稚嫩,竟然像是个年幼的孩子!
院外放风的几个人影正待逃离,听见院中传来的惨叫声,顿时急了,竟然自投罗网般翻过篱笆,往院中跑过来。
景昭不假思索,随手抄起团扇一甩,原本没什么重量的扇子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疾飞而出,只听咣当重响,一人栽倒在地。
裴令之还在四处寻觅趁手的东西,奈何手边只有一把景昭借给他的团扇,又不能拔起菜地里的菜出手制敌,就在这短短片刻迟疑之间,局势已经明晰。
带着一种被惊扰的不悦,裴令之含笑抖一抖衣袖,站起身来:“女郎身手妙绝,走吧,我们过去看看。”
第52章 景昭抄着手站在光暗边缘,……
夜风忽急。
漫天乌云被风吹开一刹,又迅速合拢,月光倾泻在院中,短暂映亮了小院中那三间正房。
呼的一声轻响。
正堂的油灯被撤下,换成了马车中的明亮灯烛,照亮大半间屋子,也照亮了被丢在屋子正中的几个人。
穆嫔在嘈杂声中惊醒,披着外衫急急忙忙推门出去寻找景昭,看见正堂中挤满了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掩住衣襟缩回门后。
饶是混乱时刻,百忙之中,景昭依然敏锐捕捉到了穆嫔那声惊呼。
她没有转头,平静扬声道:“无事,不用出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目光依然落在正堂正中的三个人身上。
两女一男,作村民打扮,皮肤偏黑,手足均有长期劳作留下的茧子,个子矮且瘦削,像三支风干的树杈,直直插在地面上,仿佛随时会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断。
南方世家一度崇尚弱不胜衣的单薄美态,无论男女,均以弱柳扶风为荣。
然而面前这三人显然不是闲极无聊追求弱柳扶风的结果,景昭目光轻飘飘拂过那名捂着手臂吃痛的小童,看向那两名妇人。
“说吧。”苏惠面色冷厉道,“你们深夜潜入,究竟有何阴谋?”
他的声音骤然转高:“是想谋害我家主子?”
那年幼的小童吓得瑟缩起来,瞪大一双惊惶的眼睛。
年纪稍轻些的妇人双腿一软,脸色惨白地摇头:“不是,不是,我们不敢的。”
苏惠声音再度扬起:“那你们是要干什么?是不是要行偷盗之事?说!”
毕竟是内卫历练出来的审讯本领,即使苏惠刻意收敛,作出一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其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威势依然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的。
那妇人脸色已经非常惨淡,还勉强一手圈住小童,一手护住年纪更大些妇人,口唇几番张合,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要滴下泪来。
就在这时,另一间屋子门口,忽然传来惊讶的喊声:“六子媳妇!”
早在抓获这三人之初,景昭便立刻令苏惠将这三人带进屋子里,并不在院中停留,以免惊动村中其他人家。
裴令之则反客为主,令积素看住西侧那间屋子,不许真正的房主出来。
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因为他们正身处陌生的村庄里。
尽管目前看来,村中大多都是妇孺老弱,青壮男丁尽数被征走,但这里毕竟是同姓村落,村中人多势众。
真要动起手来,成群结队的妇孺老弱未必能对他们造成太大伤害,但有些风险能避则避,更何况,一旦动起手来,难道真要将刀锋轻易地挥向他们?
裴令之侧首,眉梢微蹙。
他夜间越窗而出,没有戴帷帽,此前一直落后景昭半步,站在烛光没有照见的阴影里。
当景昭抄着手站在光暗边缘时,明亮烛光与夜色阴影同时交汇在她文秀的面容上,平白生出了无尽冷意与幽然,使得所有人都情不自禁低下头,目光不敢直视她,于是一并越过了她身后阴影里的裴令之。
但现在。
裴令之侧首,他偏头的动作使得那张冰雪般动人的秀美面容出现在烛光之下。
于是那声未尽的惊呼戛然而止。
裴令之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往后退了半步,不去理会双眼发直的房主。
倒是景昭转过头,平静问道:“你来说,这是谁?”
结结巴巴的房主夫妇胆战心惊走了出来,那对老夫妇则被正堂中分外肃杀的气氛吓得心脏砰砰乱跳,不敢出门。
“六子媳妇,荷花嫂子,稻穗!”
那叫做荷花的妇人和小童拼命低头,六子媳妇满脸羞惭地低着头,嗫嚅道:“春生,春生嫂子……”
春生是这家男人的名字。
春生嫂子昨晚还和景昭说了会话,并不觉得景昭非常难以相处。即使此刻既迷茫又慌乱,还是壮起胆子拍着胸脯向景昭保证:“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六子媳妇是我们村长家的儿媳妇,最和气的一个人,荷花她爹是这几个村唯一一个会写字的读书人,肯定不会有什么坏心思。”
荷花已经羞惭不已,几欲落泪。
六子媳妇咬唇,忽的挺起胸膛,大声道:“几位贵人,你们要打要罚就冲我来吧,是我起了坏心,动了邪念,见你们有车有马,就想偷几两银子。我堂嫂是被我硬拉来的,稻穗是我这个当娘的没教好!”
偷东西?
房主春生夫妇顿时瞪大了眼,春生嫂子连声嚷着这不可能,稻穗扑进母亲怀里哇一声痛哭起来,荷花连连摆手,脸色涨红:“不是,是我,不是她!”
屋子里鸡飞狗跳,众人各说各的,几乎乱成一锅粥。穆嫔整理好衣襟快步走出来,看着这混乱的场面愣在原地:“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景昭见她满脸费解,平静说道:“偷东西。”
穆嫔立刻松了口气:“原来只是偷东西啊,我还以为……”
她还以为有刺客呢。
左右张望,穆嫔拖来一张简陋的木椅,殷勤推到景昭面前。
景昭落座,随手拍了拍穆嫔手背,示意她站到自己的身后去,朝苏惠点了点头。
苏惠会意,立刻道:“你说你们是为了偷东西?”
六子媳妇忍着羞惭道:“是。”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