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过目不忘,反复认真看了几遍,不但信中内容,就连每行字迹所在的位置、墨色的浓淡都记得七七八八。于是信手将信纸塞回信封中,对裴令之道:“来吧。”
拆信容易,修复却难。
景昭与裴令之花了近半个时辰功夫,才将信重新封好,从信封到火漆看不出半点问题。
举着这封信,景昭满意道:“很好,不枉我们提早赶回来半个时辰——现在,可以赶在官署下衙之前,把信投进去了。”
天色已晚,信即使现在投进去交到县令手上,要想面见县令,也要等到第二天了。
奔波一日,景昭与裴令之早已疲倦到了极点。谁都没有心情再去思索其他事,信一脱手,裴令之走出房门,景昭立刻就脱力地倒在了椅中。
穆嫔吓得连忙站起来,要扶景昭去床榻上躺着,景昭一只手却死死抓住了椅子:“叫热水来。”
她要沐浴。
景昭泡在木桶里,穆嫔替她梳理潮湿的长发,一边梳一边悄悄抹眼泪。直到眼泪滴在景昭肩上,她警惕地抬起头,才发觉穆嫔在无声抽噎。
“哭什么?”
被发现了,穆嫔索性哽咽出声:“殿下受苦了。”
骑马一个时辰和一整天是完全不同的,坐在马背上优哉游哉小步游荡与纵马疾驰又是完全不同的。景昭又累又困,眼皮几乎都抬不起来,依然抽空答话道:“这有什么?”
话音未落,景昭忽然很警惕地抬头:“临澄县令给你气受了?”
穆嫔含着眼泪摇头:“那倒没有。”
她哽咽一下,又很小声地道:“殿下不在,我害怕——不是,不是怕一个人住,是总觉得心惊肉跳。”
景昭听得失笑。
她抬起一只手拍拍穆嫔的脸,水珠如同散开的珠链,纷纷滴落水中:“不怕,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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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昭不在的时候,苏惠颇有些神出鬼没。除了夜晚会准时回到客栈,住在穆嫔隔壁,白日里行踪并不为穆嫔所知。
他晚间回到客栈,还没进自己的房门,就察觉到太女已经回来了,连忙先去敲门求见。
房门吱呀一声,穆嫔站在门口,鬼鬼祟祟探出脑袋:“姐姐正要见你。”
见景昭回来,穆嫔的开心根本掩饰不住,像一只小鸟满屋乱飞。景昭也不管她,披了件外袍,隔着屏风道:“情况如何?”
苏惠道:“官署比较敷衍。”
“错了。”
苏惠明白过来,立刻单刀直入将最重要的消息说出来:“情况不太好,城中粮价不断攀升,现在还算安全,但按照这个走向再持续几天,就会饿死少数的、第一批的人。”
景昭原本正支颐斜靠,昏昏欲睡,闻言睡意一扫而空:“怎么回事?”
最多再过半个月,新粮就会下来。这个时候,粮价会浮动,升或降都有可能,但多半会限定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怎么会突然失控?
苏惠言简意赅道:“临澄本地自产粮不足,一部分依靠其他郡县供给,主要走水路送到城北码头,然后运进城里。但是现在码头陷入停滞,绝大部分船卡在那里,既无法立刻卸货,又不能掉头折返。”
“为什么?”
苏惠脸上蓦然闪过一丝古怪的神情。
“嗯?”
苏惠慢吞吞道:“对外的说法,是丢了几个美貌男人。”
景昭忽然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苏惠说:“据说那些男人由南方豪族精挑细选,九月进献给太女殿下。自然,因为出身卑贱的缘故,不敢妄想攀龙附凤,无非是给殿下解闷,或是拿来赏人的——但既然要进献给殿下,就没有任凭他们逃散的道理,所以要封了码头,仔细搜寻。”
凭空飞来一顶黑锅扣在头上,饶是景昭养气功夫再好,此刻都不由得唇角抽搐起来。
她难以置信道:“好荒谬的借口,我又不是色魔......”
她半晌挤出一句:“何等无稽!”
“是很无稽。”苏惠绷着一张圆脸,“那艘船分明守卫严格,根本没有人逃出来——事实上,他们是打着找男人的幌子,意图搜查另一样更要命的东西。”
他向前走了一步,本就轻的声音压得更低:“和殿下您还有点关系。”
第65章 失踪(六)“什么人!站住!”……
“一口箱子。”
“一口黄杨木箱子。”
“一口五尺长、四尺宽、三尺高的黄杨木箱子。”
紫袍年轻人拈起酒盏,随意喝了一口。
露台上月色正好,洒在他的衣袍发梢,像一幅分外美丽的画卷,月色如霜如银,他的面颊也如霜如银,衬得容颜更加秾艳,像一株经霜的桃花。
淡绿色的糟沫在盏中上下沉浮,便是所谓‘绿蚁新焙酒’中的绿蚁。有一点绿蚁随之染上年轻人的唇瓣,就成了桃瓣旁斜出的一枝绿意。
年轻人柔声说道:“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到,你们还有什么用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依然凝望着手中酒盏,仿佛那只朴素粗陋的黑陶盏变成了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眼中满是爱怜柔情。
他的语调也极为柔软。
然而不远处露台畔跪着的那些人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如雪,甚至可以胜过天边霜雪般的月色,拼命叩首谢罪,却连半句矫饰抵赖的话都不敢多说。
听着那些诸如属下该死的谢罪之语,年轻人眉间柔情渐淡,厌倦渐生。
“没有用处的话,就不要多说了。”
他桃花一样的眼底,丝毫不带任何情绪:“找不到那口箱子,所有人都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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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口箱子。”
苏惠指着房间一角的凭几,说道:“大概这么大,黄杨木做的,他们搜的就是这口箱子,和里面装着的东西。”
景昭向房间角落里望了一眼,确定那口箱子不会很大。
她没有忽视苏惠话里的问题:“箱子本身也有问题?”
“是。”
苏惠说:“那口箱子里,装着五十六本至关重要的账簿。那口箱子上,则刻着和这些账簿有关的人名。”
景昭明白了:“内卫?”
苏惠点头道:“内卫取走那口箱子的时候,为防追踪,设置过很多障眼法,留下的假线索指向城北码头。按照那些人追查到的痕迹,他们认定那口箱子现在在码头旁的一条船上,等到船只离岸,便会难以追踪,失去一切踪迹。”
所以,他们不惜封死码头,扣押船只,动用一切人力物力,也要抢在所有人之前找回那只箱子。
即使城内粮食大多依托水路供给,新粮迟迟无法送到,就意味着城中会出现粮荒。
景昭说:“既然那口箱子不在码头,你刻意点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苏惠苦笑道:“殿下慧眼如炬。那口箱子的确不在码头,但现在被扣住的那些船只中,有比那口箱子还要麻烦的东西。”
他顿了顿,含蓄说道:“南方民间频频起义,总要有些趁手的兵器。”
他的话音极低,此刻听来却如雷霆般惊心动魄。
——兵器!
景昭猝然抬首,看向苏惠。
隔着屏风,苏惠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更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景昭依旧能从苏惠的语声中感受到无奈以及苦涩。
“真是阴差阳错,才有今日的麻烦局面。”
内卫与采风使前往南方布局时,规矩极严,不同的线各自独立,严格禁止产生任何情报以及人员往来。
这当然能够规避很多风险,最大限度保全了绝大部分人。自从建元七年后,再也没有发生过朝廷密探大规模失陷的惨案了。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在某些极为特殊的情况下,这种极其严格、从无交叉的优势反而会成为劣势。
兵器南来与账簿北上,本该是两条相互独立、毫不相关的线,却因为双方不通情报,阴差阳错导致一船兵器被堵在了城北码头,随时有被查到的暴露风险。
“不止如此。”苏惠补充道,“那船兵器是军器,当日那两千兵马撤离南方,留下的军器被就地磨去军中制号,转运至此。倘若被发现,立刻便能查出那是军中换下的军器……”
他甚至不需要再去详述可能会有的后果。
房中气氛已然凝固。
穆嫔听得不太明白,依旧能从景昭抿紧的唇瓣和冷肃的神情察觉出不妥,下意识收敛起脸上的笑容。
滴答,滴答。
铜壶滴漏,冰鉴消融。
滴落的水声里,苏惠再度轻声道:“所以,这几日预计可能会有一场动乱。”
“借动乱转运兵器。”景昭缓缓道,“而今唯有如此,内卫不归本宫直属,本宫不好插手干涉,但南方情形严峻、局势危急,南方内卫冲在一线履危蹈险,自有权宜行事之便。放手去做吧,来日朝堂议功议过,本宫自会出言。”
苏惠惊喜抬头。
这件事其实与他并无责任,甚至不需苏惠亲自出面,每到一地都有暗中随行的内卫联络接洽,以确保太女不会被卷入某些关乎生死的危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