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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舟漕台_烛影斧生【完结+番外】(15)

  而她,挤进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群里,无疑会激起众人的不满。

  四面风声呼啸,雨声淅淅沥沥。

  不知沉寂了多久。

  刘贤文仍旧是第一个打破这片平静湖面的人,“漕台的意思,我等已清楚了。”

  他笑了笑,“只是,老朽看黄姑娘从前造的那几艘秦州船,多用铁力木、柚木,这些都是海船用料,福建不产,当年都是两广、云南运过来的。”

  “现如今,这样的料可不多见了,咱们库里现有的,恐怕还不足以用作船板。”

  黄葭微微一愣,心里有了底。

  这一屋子的船工首已经对她的籍贯、家世、过往种种以及造船履历了如指掌。

  只听刘贤文的语气,似乎还有后话。

  她静静地坐着,只等他说完。

  刘贤文顿了顿,慢条斯理道:“况且,时移世易,这七年,龙骨和内龙骨、肋骨及隔舱板的种种接连,也与往日有了变化。”

  他的声音柔和慈祥,众人却也听出了他并不慈祥的言外之意。

  ——黄葭这个七年前“隆庆海运”中朝廷钦定的督工,到如今,未必还当得起这个位子。

  第13章 新旧相争 他侧过脸看着她,“黄姑娘,……

  说了一长串的话,刘贤文喉咙发涩,悠悠捧起了茶。

  温热的茶水入喉,嗓子好受许多。

  他靠着椅背,神情泰然自若,目光淡淡地扫过周围人的脸。

  黄葭微微抬眸。

  在崇安待了七年,若论手熟,如今的她定然及不上在场几位,若论年资,她也只算一个小辈。

  但是刘贤文这一番话将她从头贬到尾,无疑是初来乍到给的下马威。

  若日后想要抬起头做人,便绝不能由着他盖棺定论。

  黄葭看向他,目光炯炯,“老相公此言差矣,技艺之道,万变不离其宗。”

  她站了起来,朝他拱手一礼,“昔日晚辈督工淮安,有幸看过各地航船。譬如,南直隶的船壳用双重板构造,是为防备船底遇礁石,触礁之后一层敞而一层存,又降低了船舶重心,航行更稳当。”

  “两广之地的两舷设了遮波板,约四尺高,自头至尾如墙壁,加强了干舷高度,增加储备浮力。”

  “有的还用二十根大铁条把船箍紧,如此,即便航行中风涛颠簸,五六昼夜而船不致决裂。”

  “由此可以看出,降低重心、加高干舷都也一律,求的无非是行稳致远。”

  “您所说的用料、技艺,也无非是建造中的小巧。”

  黄葭这一番话提纲挈领,又切中义理。

  话音未落,便引得堂屋众人啧啧称叹。

  刘贤文放下茶盏,眸光中闪过一丝寒芒,刚要开口。

  陆东楼忽然打断了他,“本官不懂舷舱之事,但看《筹海图编》上说‘造易而修难’。”

  他笑了笑,看向刘贤文,“此话何解?”

  刘贤文面色一沉,老实回答:“新造的船大都可用,大修之后的船就往往不尽如人意。修船所虑甚多,一是用料与原先不符,再者,要将大小弧度与原来完全契合,这实在难得。”

  “所以大多数总会出些纰漏,等再出海,阁岸日多,浮水目少,守港勉强,出洋便不可为了。”

  陆东楼点了点头,抚摸着腰间的银鱼。

  “既然诸位都信不过黄船师,本官记得上个月,清江浦似乎有一条亟待大修的船。”

  “当时诸位都不肯接手,那如今,倒不妨假手于人,也好看看她的本事。”

  他话音一落,众人一惊,脸上神色各异。

  数十道目光交织,后排坐着的人窃窃私语。

  忽有一人急急站起来,拱手道:“漕台,黄船师毕竟年纪轻轻,这样大的内陆船,只怕有些为难了。”

  陆东楼微微一笑,却不看他,“内陆船于旁人也罢,落在她手里,倒算不上大船,况且还有诸位相助,不是难事。”

  那人一愣,低下了头。

  他慌忙开口,一时竟忘了黄葭督造海船的旧事,反应过来才知自己说了一句多么愚蠢的话。

  于是悻悻坐下。

  一边的刘贤文静静地听着,脸色已经不大好看。

  身边又有一人扶着椅子站起。

  “上个月的船难,到底是我等的疏忽,腆着一张老脸,如何能让小辈来善后,如此安排,是要折煞老夫了。”

  陆漕台定定地看着他,“诸位既然是前辈,想必都盼着部院的漕船修造后继有人,如今来了这样的人,还请诸位放开手,让小辈多历练历练。”

  那人一愣,叹了一口气,缓缓坐下。

  西风悄然吹起,雨丝飘飘然。

  堂外湿漉漉的石砖地面倒映出一个个人影。

  堂下,喧闹之后,又是长久的寂寥。

  黄葭感到一丝异样。

  纵然修船不易,但又怎会难倒这一屋子的老船师?

  他们先前拒不接手,陆放篱又这样穷追猛打,恐怕另有隐情。

  但见众人沉默,陆东楼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刘贤文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四面越来越冷,陆东楼唤来两个书办,给堂屋的铜炉里添了银碳。

  银碳在炙热的温度中慢慢疏松,发出些窸窸窣窣的响声。音调低沉,没有尖锐刺耳的爆鸣声,可见是上好的碳。

  陆东楼在炭火上暖着他那双通红的手,修长的手指缓缓伸展开,淡红的炉火微光照映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此刻,他的语气温和,却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有劳黄船师了,半月之后,诸位皆可去清江浦收验此船。”

  话音一落,便是给黄葭立下了“军令状”。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黄葭微微蹙眉,虽说这些船工首不待见她,可她若想留下,日后自有办法将他们一一收服。

  这道“军令状”只是陆放篱的一家之言,并未得到一众船工首的承认。

  只怕她即便如期完工,也讨不了好。

  况且,她还不曾看过那艘船,如果真是破烂得只剩一个空架子,要在半个月里修好也不是容易的事。

  陆东楼仿佛没有感觉到周围的怨念,只看着堂外的烟雨,舒了一口气。

  “那今日便到这里,改日再与诸位商议。”

  他站了起来,阔步走出堂屋。

  指挥佥事李约已等候在堂外,见他出来,撑起一把天青色竹骨伞,迎了上去。

  雨珠哗啦啦地敲打着伞骨。

  风声绵绵不息。

  黄葭回过神来,才发觉这其中好似有猫腻。

  她初来乍到,只有得到众人拥趸,才能主持造船这样的大事,可陆放篱非但不从中调停,反而想让她与一众船工为敌。

  起先敲打船工,之后又让她接手众船工都不愿再修的船。

  一来二去,他究竟意欲何为?

  雨声淅淅沥沥,堂屋里的人已经四散而走。

  黄葭叹了一口气,戴上斗笠,从侧门向外走去。

  入冬了,雨越下越冷,寒意悄然在空气中升腾。

  陆东楼的脚步不徐不疾,李约跟在他后头。

  刚过部院的三门,只见一道灰色身影拦在眼前。

  细细密密的雨落下。

  陆东楼看了一眼李约,使了个眼色。

  李约微微一怔,扫过黄葭冷清的面容,又看了看陆东楼,向外退去。

  庭院里静谧异常,部院第三道门后,便是漕台的书房与议事阁楼,平日少有人进出,如今议事的地方渐渐搬到了二门,这里来往的人更少了。

  两人立在雨下。

  陆东楼率先打破了平静,“怎么了?”

  黄葭深呼吸一口气,微微抬眸,“翻船的事,是不是与内府有关?”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我没有怀疑过你。”

  “我离开内府七年,还闹得那样难堪,你当然没理由怀疑我。”她走到他身后,“往来的船工首都曾在内府供职,你是不相信刘贤文他们?”

  他侧过脸看着她,“黄姑娘,做好你分内的事。”

  她仰面对上他的目光,“我本可以做得更好,如果没有你的阻挠。”

  他轻笑一声,“我怎么会阻挠你?”

  黄葭凝望着他的脸,一字一顿,“我原以为,部院是为了督造海船,才大费周章地来崇安找人,现在看来,是刘贤文他们背着部院做旁的事,所以部院只好再找人,这个人、最好还是个傀儡。”

  他避开她的眼神,目视前方,“外头有辆马车在等你,到了清江浦,往后再有什么事,杨育宽会帮你解决。”

  话音一落,他瞥了她一眼,阔步走出门。

  雨幕相隔,擦肩而过。

  黄葭低下头,吐出一口浊气,心底像有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压着,扼住了呼吸。

  时隔七年,内府那堵高高的围墙又在四面升起,深灰色的墙壁好似阴沉的天空,向她压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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