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中之事,不干职分,人人可论,这是舵主立下的规矩,席舵主是连总舵主也不放在眼里吗?”那后生横眉瞪着他。
席舵主轻嗤一声,看向那白衣男子,“祝魁,管管你的人。”
“段枝。”祝魁轻轻叫了一声,后生悻悻退下。
黄葭听着两方争吵,又见大案前坐着的邵方不动如山,不由想起当初她与刘贤文在堂下为账目争执,部院其他人也都隔岸观火。
“邵大侠,倘若要与官府中人谋事,我等恐不敢相随。”后头的十多位延平人齐齐出声,言语中带着讥讽。
他们遭官府蒙骗过,也不愿再相信衙门里出来的人。
黄葭神色默然,低下头,脚下船板一片漆黑,倒映身后一个个人影。
船上人情复杂,有延平难民,有邵方部曲,虽都为着漕粮而来,但大概也不是完全一条心。
十多位难民陈情后,四下人群攒动,议论纷纷。
邵练瞥了她爹一眼。
邵方喝了一口茶,沉默无言。
一边的祝魁却从容走下台阶,目光平视前方,“诸位有所不知,这位黄船工与朝廷也有着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
众人一惊,纷纷看向黄葭。
只见黄葭怔怔地立在那里,沉着头,众人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她的祖父死于一位朝廷命官之手,这些年来,她表面为官府做事,实则卧薪尝胆、伺机复仇。”祝魁的语气掷地有声,让人不由信服。
连祖父的事情也知晓,想来是有备而来。
黄葭静静听着,脸色微沉。
这反应落在众人眼里,只觉得她被说中了伤心事,还在极力忍耐,大伙不由信了几分。
见她一直沉默,祝魁阴恻恻地看过去。
“黄船工,大家都是自己人,就不必再演了。”
黄葭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眸色中带着威胁。
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深吸一口气,无奈道:“没想到教诸位识破了。”
听得这话,众人面面相觑。
只见她声音中带着呜咽,“朝廷那群衣冠禽兽,把贪污公款的罪名嫁祸到我的祖父头上,我在部院任职,便是为了搜集罪证,为他洗刷冤屈。可没想到,前日被人发现,眼看就待不下去,才想尽快逃跑。”
她说着,又看了一眼周遭的人群,拱手一礼,“只要诸位能带我一程,从今往后,不分你我。”
话音落下,众人瞥见她脸上泪光,皆沉默不言。
邵练侧脸望着邵方,抿唇不语。
“好了。”邵方终于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脸上带着愠色,“天色已晚,大伙先散了吧。”
祝魁朝邵方拱手,“那便由属下带人,先将此人看押起来。”
“也好。”邵方递给他一个眼神。
…
浪潮拍打着船身,发出低沉的响动。
黄葭被带上船,冬风寒意砭骨,舱前的蓝布帐子被刮得乱晃。
她坐了下来,静静地等着。
不一会儿,邵方提着灯走上船头,他腿脚迟钝,缓慢走进舱里,“等多久了?”
“不久。”黄葭抬头看向他,“人多嘴杂,您原本的打算里,没有请那么多人过来来听吧。”
他笑了笑,坐到她对面,“不提这些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黄葭也不想多话,只问她最关心的,“运粮半个月绰绰有余,你们的船搁置至今,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邵方正色,“月前薛孟归在码头放了一把火,你还记得么?”
黄葭眉头微蹙,忽然看了他一眼,又会心一笑,“我先前以为,他是下狱之后报复心重,临走还要烧几艘官船泄愤,原来,他想烧的是你们的船。”
邵方叹了一口气,“与虎谋皮,最怕腹背受敌。”
黄葭微微颔首,对这句话表示认同,又觉几分惭愧。
她原先还对邵方所说抱有怀疑,以为他与薛孟归蛇鼠一窝,但过河拆桥这样的事都干出来了,显然、他们两边的争端也不小。
风声呜呜作响,邵方眉宇之间皆是忧色,“烧毁的船只已经在大修了,我们想托付你的,便是将木料运进山谷。”
黄葭一怔,“可我即便是回了船厂,能调动库存,也没有一个正当由头,把木料运到这里。”
“西湖上不是还有官船么,”邵方微微一笑,别有深意地看向她,“你能将它们主修完工,应该知道怎么把它们毁掉。”
邵方的语气轻飘飘的,黄葭却有些毛骨悚然。
“等船一毁,木料运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接着道。
黄葭陡然侧过脸,方才看向他的目光如遭蜇刺。
风扑来细碎的雪屑,落在肩头,她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往外走,“这样的事,我做不来。”
“等等。”邵方不紧不慢地开口,仿佛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
他看向黄葭的背影,眸色清冷,“方才你说祖父无辜被害,那这么多年来,你就没想过报仇?”
黄葭身形一滞。
刚刚祝魁说的“血海深仇”,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别说笑了,”她转头,直直看向他,“江忠茂在乾清宫里待着,如今皇帝不上朝,连大臣也入不了内廷,方今天下、能进去的又有几人?”
“这就是你七年不思报仇的缘故?”邵方漫不经心地问。
黄葭极怒反笑,背过身去,“报仇?有那么容易么?”
浪潮拍打船身,一下又一下,正打在她心上,一阵钝痛刺骨。
邵方站了起来,缓缓看向她,“如今江忠茂出来了,自然就容易许多。”
黄葭一怔,猛地看向他。
四面的风骤然吹起。
灯辉消散,邵方沉静的声音落在她耳畔,“前日得到消息,此番漕粮被盗,陛下对部院不满,对浙江这边也有颇有微词,今年的七月,就会遣调新的巡漕御史前来。”
他神情平淡,又补充了一句,“这个人、就是江忠茂。”
黄葭怔忡半晌,深吸一口气,坐回舱中。
邵方见她平静下来,才慢慢开口:“你若肯帮我等脱困,我便帮你、报仇雪恨。”
黄葭紧握袖子,望向他,“怎么帮我?”
邵方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将她的警惕、急切尽收眼底,他兀自笑了笑,“你如今是朝廷的吏员,自然不能拿着朝廷的剑,斩朝廷的官。”
“所以……我打算送你一把新剑,一定比旧剑更快、更称手。” 话开了个头,他的语气变得冷冽。
浅薄的灯辉裹在雾色里,黄葭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邵方从袖中拿出了一块木牌,望着上面经年的纹路,语气温和如水,“当初我身在江北,手下商船贯行天下,揽尽四海之财帛,声名远扬。而后,虽然折戟,但如今、在江北的船帮里还算说得上话,你若能帮我这个忙,那边的人事就归你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黄葭,目光愈发郑重,“怎么样,这把剑、还满意么?”
黄葭微微一怔,听出他沉肃话音里的感伤。
她静默地瞥了那木牌一眼,又看向船主,忽然问:“练儿姑娘是不是不想您这样做?”
邵方愣了一下,笑道:“过去的事情终究要过去,如果一直向后看,哪里有前路?”
“这么说,您已经找到前路了。”黄葭的目光变得深邃。
邵方又是一愣,笑而不语。
黄葭瞥了他一眼,低下头。
邵方早年精于投机,本质是个商人,商人重利,可他却能把江北船帮拱手让人。
难道说,在他今时图谋的大业面前,江北船帮已然不值一提?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笔财富,能如此撼动人心?
她深吸一口气,想起林骄曾问市舶司库银去向,难道他们为的、就是提督那数年间大肆搜刮的民财?
黄葭没有管过库银,终究一无所知。
第77章 杀心自起 那石板坑坑洼洼,早教雨水铺……
次日
大雪飘然,官驿长廊上人影幢幢。
郎中从一间屋子里慌忙走出,几名士卒拥来,带他往北阁堂屋行去。
黄昏时分,堂下摆大案一方,案上有灯有茶。
杨育宽与陈九韶相对而坐,听得门外脚步声,抬眼看去。
“二位大人。”
郎中跨过门槛,恭敬地行了个礼,“外伤都未伤及筋骨,之所以高热不退,是风邪入体,加之山中瘴气所侵,有些许中毒迹象,已经用了药,至于什么时候能醒,老朽就说不准了。”
陈九韶最不喜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放下茶盏,眸色蓦然转寒,“现今有一桩急事等着此人接手,您有没有什么法子,让她尽快醒过来。”
郎中迟疑地看了陈九韶一眼,“有、得下一剂猛药,只是……恐伤了根本,就算醒过来,也难保没有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