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工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看向黄葭的目光带着指责,“一连几日,他为了挑你的错,每每被叫停湖上运船、查检木料,从底舱一直查到最上一层,这番工夫下来,起码用掉两个时辰。”
书办赔着笑,“何工首身为监工,这也是他职分之内。”
汪工首冷笑,“他是尽职,那多出的两个时辰,谁给工钱?”
他话音刚落,其余的船工首也看了过来。
见汪工首都发话了,也纷纷表态。
“是啊,抽检也就罢了,全检谁受得了!”
“唉……不瞒诸位,我手底下至少三成的工匠,放班之后还有私活,教他这么闹,生计都给耽误了。”
“此言差矣,他若真查出什么来,倒也由他,可将近半个月了,追查不休,又无结果,着实白白浪费人力。”
一派吵嚷声中,黄葭垂下眸子。
何埙不知暗舱,只从船上的底舱往上找,哪怕找得再仔细,也是徒劳无功。但出于谨慎,黄葭只请崔平尽快安排人手进城,不要轻举妄动,想着何埙一时上头,过了这阵也就收手了。
可没想到,他这回竟紧盯不放,着实有些反常。
就像是……笃定了她会动手脚。
黄葭深吸一口气,仰起头,迎着熹微日光,她眼睑下落了一片淡影。
“黄督工,药铺伙计把药送来了。”身后,长随走进门,提着一个竹篮。
二门内,众人安静下来,才记起这位黄督工身上有伤。
黄葭循声转过头,见竹篮的药膏上用红油纸贴了一句诗“待领春风归去家,命尔何能计死生”。
——待命。
第79章 与虎谋皮 黄葭的目光转向汪工首,一本……
酉时,船厂的堂屋里灯火荧荧。
康元礼高坐在上,众工首分坐两旁,书办上了茶,立侍一边。
已近黄昏,窗外的雨丝零星飘洒,众人喝了茶,身子暖了起来。
康厂官环顾四周,见满座无虚席,缓缓开口:“今日请诸位过来,是仓储里的舱缝材料鱼油与桐油不足,为防着开年之后事务繁杂,所以要先请诸位来议。”
仓储的事情有仓官来定,一向不由船工首负责。
众人面面相觑,但见今日坐在左边第一位的人,不是何埙,而是黄葭,便猜测这件事是她向康厂官提的。
黄葭瞥了一眼众人神色,解释道:“桐油市面上采买,不是大问题,但鱼油稀罕,是海船独用的舱缝油脂,平常用不了多少,船厂多年没有采买,今年修造海船将仓储一并用光,再到集市上去收,已经收不到了。”
“这算什么事?”何埙听得直皱眉,“买上百斤鱼,寻几十个烤鱼贩子把油烧出来就是。”
黄葭瞥了他一眼,看向康元礼,“鱼油产制复杂,价格昂贵。《南船纪》有载,嘉靖丁亥九月一日,海中有大鱼乘夜潮而来,直至海岸,俄而潮退,鱼大水浅,不能游,偃卧沙滨,渔民割去鱼肉,在鱼体内挖一个存储油脂的大洞,烈日照晒数日,直待熬出的鱼油流入洞中,所以一桶油堪比一桶金。”
康元礼微微蹙眉,“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我思来想去,惟有改用松油掺桦树皮熬成浆,勉为替代,”黄葭顿了顿,拱手一礼,“所以,想请厂官再批桦木上船。”
康元礼眸光微动,环顾四周,“诸位可有异议?”
何埙打了个哈欠,靠着椅背,眼睛就要眯成一条缝。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言。
这时,一个身影拄着槐木杖,缓缓站了起来,“鱼油虽不易得,但也不是收不到,改用旁的舱缝材料,只怕有些不妥。”
听得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康元礼端起茶盏的手忽而一怔。
这个老汪一向不表态,今天怎的突然起来说话了?
康厂官放下茶,目光不由往汪工首脸上瞟去,只见他那张国字脸上写满了“秉公办事”,似乎也没有别的心思。
黄葭的目光转向汪工首,一本正经道:“有何不妥?”
汪工首横眉看向她,“你所说的松油掺桦树皮熬成浆,是北方渔民的做法,北方冬日干冷,这么做是为了防止船木冻裂,用此法替代鱼油自然不妥。”
他冷哼一声,又收回目光,向康元礼揖了一礼,“眼下最好的法子是驾船入海,采上百斤茜草回来,茜草干而窒,遇水则膨大,行舟不漏,替代鱼油再合适不过。”
“说得容易,入海采草费时费力,延误了修船之事,汪工首可担待得起?”黄葭倏尔一笑,“再者,汪工首这么说,是愿意出采草的工钱了?”
众人一惊,不想她一个小辈,竟如此无礼。
汪工首似是一愣,欲言又止,坐了下去。
烛火跳动几下,何埙微眯双眸,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康元礼咳嗽了一声,打破平静,“既有异议,容待明日再议。”
堂屋散了衙,众人熙熙攘攘,从两边的廊道走出去。
黑压压的人群中间,黄葭与汪工首目光一碰,她放慢了脚步,默默走在最后。
说实在的,她对汪工首出的这个计策毫无把握。
何埙虽坏,却也不蠢,不至于看见一点苗头,就即刻上钩。
但、运木料进山谷的事,实在不能再拖了。这回又是汪工首主动来提,他在船厂多年,对何埙的了解应当远多于她。
细雨纷纷,打落眉间。
汪工首拄着槐木杖,走在人群前头,穿过游廊,但见脚底忽然暗下来,似乎有一道身影穷追不舍。
他加快了脚步,木杖撞上地面的声音沉稳而均匀,绕过小穿堂,直往大门走去。
何埙似乎有些急了,提袍跟上,从汪工首身后走了过来。
周围亟待出门的船工首目光一碰,脸上带笑,很识趣地往两边避开。
大门口,雨雾渐起,风声细细吹来。
汪工首盯住地面闪动的黑影,转过身去。
见着何埙脸上的薄汗,汪工首的声音仍很镇定,“何工首,有事?”
何埙打量着他,笑道:“方才听汪老一言,晚辈受教,可否到晚辈家中一叙?这些年晚辈忙于杂务,也不曾与汪老讨教,如今想来实在惭愧。”
汪工首笑了笑,却没有接话,只转头看向了门外。
何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风雨凄凄,泼洒不已,十几位工首坐上了马车,陆续离开了。他恍然大悟,望向汪工首,“汪老既住在西桥堂北面,也是与何某同路,不妨一起走。”
汪工首没有看他,却点了点头。
上了何府的暖车。
车内两个火盆已烧得通红,木几上煮着汾酒,扑面而来是暖气与酒香。
汪工首坐在一边,何埙坐中间,他的贴身长随席地而坐,为两人斟酒。
马车已经跑了起来,汪工首靠着车厢,不由诧异,坐了这么多年的马车,甚少有这么稳当的。
何埙喝了一盏酒,俯身看向他,“素日汪老少言,怎的今日偏偏与那黄督工杠上了呢?”
“并非存心相争。”汪工首叹了一口气,“实在是今年船厂修船造船负担太重,依她的法子,再批一批桦木下去,只怕开春以后的库存都要告急了。”
何埙眼睛眯起,“那依汪老的意思,黄督工今日请批桦木,是出于私心了?”
汪工首似是一怔,连连摆手,“可不敢这么说。”
何埙喝了一口酒,颇有深意地盯着他。
汪工首抿唇不语。
雨声清脆,车中寂静一片。
漏下一刻,何埙如熬鹰一般,紧盯着汪工首不放。
汪工首像是泄了气,低头看向那一汪清亮的酒水,娓娓道来:“桦木吸水性强,仅次于樟木,而黄船工所述用途,是将松油掺桦树皮熬成浆,那桦木运输便无需防水。这几日雨雪,木料一旦吃水,载重就难以估计。这变动的载重,老朽是怕有人浑水摸鱼……”
原来还有这种门道。
何埙笑了笑,“汪老为大局着想,晚辈敬您一杯。”
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不敢不敢。”汪工首抬眼,低低地笑。
马车停了下来,细雨敲打在巷子口一排黑瓦上,溅起滴答滴答的响声。
汪工首下了车,打伞往巷子深处走去。
车里,长随望着雨中的身影,语气森然,“主子,汪工首虽一向低价承修咱们府上的商船,似有交好之意,但他今年做起了杭州城的红木生意,与咱们有争,这回他同咱们说这些话,只怕是想点咱们去跟那个姓黄的斗,好坐收渔利。”
“他想什么暂且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连巡抚衙门都发了话,让康元礼盯紧那个姓黄的。”
何埙淡淡一笑,“她身上一定有猫腻,若是我们先一步查出些蛛丝马迹,保不齐往后也能在巡抚跟前得脸。”
“主子英明。”长随微微颔首,为他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