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下一刻,雨渐渐下大了,风声也急促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
在她看不见的眼前,一片雾色之中,两船相向,数十弓箭手相对。
冷风肃杀,天地间充满了杀机,山间流水声轻得像是垂死之人的呼吸。
江朝宗扫过对面之人的脸,目色清冷,“本官好意相邀,陆漕台不肯上船,反而驾船前来,未免太不给面子了吧。”
陆东楼微微抬眸,“剿匪一事,待回城之后,陆某便将详情上报,中丞又何必急于一时?”
江朝宗冷下眉眼。
雨丝如重帘,两人隔帘对话,实则连对方的人影都看不清。
陆东楼并不完全了解江朝宗的来意,但江朝宗此刻前来,的确是挑了个好时机,一场乱战方歇,他疲惫不堪,无意相争,而在这个寥无人烟的山谷中,那些摆不上台面的冲突却能无所顾忌地爆发。
雨落得凄厉,比下雪的前夜还要冷,雨雾将百丈之外士卒搬运漕粮的声响遮蔽。
黄葭坐在船檐下,手脚都冻得僵住了。
船头,江朝宗阔步上前,说明了来意,“水匪是在杭州地界上犯事,本官带兵前来,是想将这些贼寇尽快押送大狱,免生变故。”
陆东楼目色清冷,“这群水匪在江北作乱多年,只是逃到了杭州犯案,况且其所犯盗窃漕粮,矛头直指漕运部院,自是遣送江北归案。”
黄葭靠在官帽椅上,听着两人对峙,似乎还没有撕破脸的意思。
雨越下越大,陆东楼仰面,脸上难得少了温和,而露出一丝冷意,“今夜大伙都累了,这些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说清的,但求中丞卖个面子。”
“面子这种东西,如果是求的话,永远也求不来。”江朝宗袖袍一甩,毫不留情道。
风吹乱了衣袂,江朝宗没有耐心多言,向士卒使了个眼色。
只听脚步轻响,黄葭身下跟着一轻,雨敲击伞骨的声音变得清晰。
——她被抬到了船头。
遮挡视野的黑布被扯下,眼前陡然一花,只见一众甲兵立在雨里,刀兵熠熠闪光,她呼吸一滞,侧脸看向江朝宗。
也就在这侧脸的瞬间,微弱的寒光在轻轻雾色中一闪,一面极薄的刀刃架在了她的脖颈上,而刀柄被江朝宗牢牢握着。
风声忽止,寒芒照出她的半边脸。
陆东楼俯身向前,抓着栏杆,面容冷沉,那日江朝宗设计引黄葭出城,在荒郊抓捕,似乎还有所顾忌,不料如今却堂而皇之地拔刀相向。
林湘坡扫过陆东楼阴沉的面色,又看向对面的黄葭,黄葭一身灰衣坐在官帽椅上,手脚全被缚住,惟有嘴没有被堵住,可方才他们说话,她竟一声不响,真是平静得让人生畏。
沉默片刻,江朝宗的声音再度响起。
“本官实在好奇,在陆漕台心里,那个贼寇的命和这个船工的命相比,究竟哪一个更有价值?” 江朝宗笑了笑,“本官只给半炷香的时间,要么把贼人交出来,要么她死,你选一个。”
话音落下,水波恍惚震动。
陆东楼眼底却是死水微澜,依照他对江朝宗的了解,此人既已入谷,多半已遣汛兵封死了出谷的路,所以,无论他怎么选,那两个人都未必能落到他手上。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眼下最要紧的,是稳定军心,如果江朝宗在战前胁迫了他,那么战时他将无可避免地陷入被动。
雨声哗然,林湘坡听陆东楼没有声音,心底浮起怅然。
长久的沉默,答案已昭然若揭。
风雨簌簌,船上众人敛声屏气,又不约而同地把同情的目光投向黄葭。
黄葭端坐椅上,视线垂落在地,身后缚手的绳索已被锋利的袖箭磨开大半。
上船以来,她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朝对面船上瞟过一眼,显然,她根本不指望陆东楼能救她,在她心里,陆、江二人没有什么分别,方今形势,无非是狗咬狗罢了。
“中丞,此人所犯何罪,怎可轻易杀之?”林湘坡忍不住开口。
江朝宗冷笑,“此人泄露船厂账本,被康厂官发觉,船厂已经递来了诉状。”
闻言,黄葭磨绳索的手滞住,心底蓦地一寒。
“中丞秉公执法,此人既犯大错,部院怎会包庇。”隔着雨雾,陆东楼的声音冷静而从容。
黄葭神情未变,磨绳索的动作又快了几分。
“漕台……”林湘坡看向陆东楼,语气犹有不忍。
陆东楼没有看他。
大雨焦灼着下着,四面寂寥。
江朝宗深吸一口气,抬起刃口,斩断黄葭双脚绳索,将欲把人提起,却见她极为配合地站起来。
风声忽而起落,那张布帆张满了风,绷得极紧。
江朝宗的声线冷下几分,看向对面,“陆漕台深明大义,本官佩服,可惜了此人一身技艺。”他握紧刀柄,杀意森然。
刀光乍现眼前,黄葭呼吸一重,猛地看向江朝宗,“中丞……”
她忽然出声,周围人都吓了一跳。
对面船上,林湘坡握紧了栏杆,陆东楼面容紧绷。
江朝宗气息微乱,手中刀尖陡然逼近几分,“你瞎嚷嚷什么……”
黄葭望向那面风帆,眼眸深邃,“这张帆做大了。”
江朝宗冷哼一声,只将刃口逼近一分,“死到临头了,你这点心思最好用在求救上。”
黄葭没有理会,沉声开口:“双桅单帆船出自漓江,两根桅杆斜装船体左右,桅顶交缚,双桅立起,虽是双桅,只悬一面风帆,因其形制特殊,所以有特殊的隐患。”
船上众人一愣,只将目光投向江朝宗。
江朝宗看着那面帆,冷笑道:“什么隐患?”
黄葭一言不发,忽而抬手,一支袖箭射向船舵,船头偏转。
“呼——”寒风呼啸,推转布帆,整条船被迫掉头,摇摇欲坠,四面水声哗然。
这变故来得太快,船上众人跌得东倒西歪。
双桅单帆船,风向把控失当,最易翻船。
江朝宗连带着黄葭摔倒在地,长刀脱手,大船晃动不已,黄葭即刻从地上爬起,阔步向船头跑去。
雨声凄厉,白浪翻飞。
隔着雨雾,陆东楼望着那抹灰影纵身跃入河中,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救人。”
船上众人纷纷卸甲,跳入湖中,朝对边游去。
江朝宗深吸一口气,即刻起身,拉弓弦,朝黄葭消失的那片水域连射几箭。
箭矢划入河水,他拉弓不止,直到蓝黑色河面上现出一片鲜红,才堪堪停下。
而刚松开弓弦,耳畔忽传来一声啸鸣。
江朝宗转过头,寒光刺目,一支箭矢破空刺来,似乎并不快,可当他闪避之时,箭已从他左肩刺入,鲜血溅出,化作漫天血雨。
“陆东楼……”他咬牙切齿,仰头望向对面。
雨声凄清,陆东楼一身银甲立于船头,拉弓如满月,而其目光之狠戾,几乎能穿透层层雨雾,直扎人心。
方才那一箭刺出后,双方弓箭手已抬起臂膀,只待令下。
正在此时,卢庆锡带兵驾船进谷,见两船相对,一艘船摇晃不止,搅起的湖水一片猩红。
他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还未看清形势,快步跃上江朝宗的船,带人奔向转动的布帆。
须臾,船身稳住。
江朝宗即刻站起,像是根本感觉不到肩膀上的疼痛,瞄准对面之人,蓄力拉弓。
一支支利箭穿透浓雾,却只听得几声沉闷的震动。
——对面已取出了铁盾。
江朝宗嘴唇绷紧,没想到汛兵营的装备如此齐全,他看向卢庆锡,语气生冷,“你带令牌,把岸上运粮的汛兵、谷口的兵,统统召来。”
卢庆锡一怔,拱手道:“中丞容禀,留在谷中运粮的不是汛兵营,而是江北漕军。”
江朝宗一愣,面容僵了片刻,缓缓看向对面,汛兵营的旗帜迎风作响,陆东楼立于船头,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风声猎猎,江朝宗笑了,眼角猩红,神情却冷静下来。
天边阴云终散,雨势渐小。
“漕台,人救上来了。”林湘坡的声音忽地响起。
黄葭躺在甲板上,灰衣染血,她右臂中箭,又在冷水中浸了半晌,现下面容惨白如纸。
陆东楼阔步走向她,在其身侧蹲下。
细雨落入湖中,四围众人敛声屏气。
艄公已划来一叶快艇,二三士卒将人扶起,带上船,轻舟掉头,河水在黑暗中无声流动。
……
次日
烟雨漫漫,浇得一方天地湿润。
在官驿下榻多月的一行人,终于要返回淮安。漕运部院的十几架马车赶往码头,风尘扬起,行人退避。
车内,黄葭掀起湘帘,回望城墙上巡哨的一众兵将。
领头的人、是卢庆锡。
没想到,最后是他取代薛孟归,成了新任的巡哨参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