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周人丁稀缺,兵力不足,连年征战未免略感吃力。夏元洲当年为了避免童叟参战,效仿北燕皇帝的做法,组建了一支娘子军,一度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佳话。
于是祁兰璧这才写了一篇“木兰令”,恳请朝廷要依样画葫芦,重建娘子军,一解燃眉之急。
祁无忧这回提前得了信儿,猜出朝廷的打算,进了南华殿便抢在前面进言,铁了心把夏氏召回来,跟梁廷议和。
散了小朝会,晏和对晏青冷哼一声。
“君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嘲弄道:“夏家那老二算是把小公主的心拴住了。”
晏青岂会听不出来父亲在指桑骂槐,双唇紧抿望向祁无忧。
群鸦掠过宫阙,停在了前朝留下来的古木上。远处的群山宛如金色的波浪,静静地守护着帝国的黄昏。宫道左右静穆非常,祁无忧独自绕过一道宫墙,不期然望见晏青立在古槐下等了许久。
晏青两天一夜没合眼,终究是肉体凡胎,脸色早已发白。此时强撑着,只为解释一句:“早先我与郡主在南华殿外,聊了许多扩军的事。我知道你一心想革新兵制,所以不妨利用这次机会。”
他跟祁兰璧交谈甚欢,都是为了给她筹谋,不想教她误会。
祁无忧皱眉,想说她不是那种小心眼的女子,但见了晏青的倦容,不免心软,改口劝他:
“我没多想。只是跟丹华看不顺眼罢了。你累了一天一夜,还不快回去休息。”
晏青只看出她不想听,勉力劝道:“其实郡主来南华殿,对殿下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好事?”
“不仅立储艰阻重重,就连你参政议政,也受到了言官百般阻挠。本朝暂且不许女子为官,世人对女皇亦十分排斥,都是因为史无前例罢了。现在除你之外,郡主也能立于朝堂,从而显得你不再突兀,渐渐也会有更多女子参政。如此众人习以为常,你的登位之路也就顺利了。”
祁无忧注视着晏青,他总是这么气定神闲,云霁风清,仿佛什么都知道。
她面上不显,平静地说道:“我懂你的意思。天下才女数不胜数,我命门人在琼州开办的女学也有了声色,开恩科取女子进士未尝不通,为什么非丹华不可。”
晏青无奈地叹了口气:“郡主现在愿意助殿下一臂之力,急人之困,殿下何不从善如流?”
祁无忧烦闷地别开了眼。
又来了。祁兰璧总是懂事的那一个,而她就算什么都没做,也会在祁兰璧的陪衬下显得无理取闹。祁兰璧乐意帮她,她就非受她的恩惠不可。若她不受用,就是不识抬举。
不过祁无忧知道晏青说的并非全无道理,所以平复再三,还是抑制了自己的情绪。
她和晏青做不成夫妻,不代表连莫逆之交都不是了。她也不愿和他冷言冷语,虚情假意。
她甚至僵硬地抬了抬嘴角,说:“既然如此,那你改天便把她那篇文章拿来给我看吧。”
“好。”
晏青欣然一笑,双目奕奕。
但祁无忧意兴阑珊地转过了身。以往,她跟晏青说话总是意犹未尽,今天是第一次不想与他多谈。
晏青也察觉了她的反常,唤住了她欲离开的身影:“殿下。”
祁无忧侧身,他神色如常地说:“还在为府上掾属不得力的事烦心?需不需要我帮忙?总能找几个你用起来合适的人才。”
“是啊,昨天竟有个教授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跑来自荐枕席。”祁无忧嘴角微微一勾,“不过我瞧他有几分真才实学,就饶了他这回。”
晏青脸色一变。
“寒门学子为求幸进,心术不正自荐枕席者并不罕见。我虽不担心你受人蒙骗,但他们搅得公主府乌烟瘴气,总让你心烦。不如让我去查核一下他们的来历。”
“不用了,驸马已经帮我摆平了。”
祁无忧心不在焉地回道。
晏青又有些意外听见夏鹤的名字,琥珀色的眼睛一动未动。
这些日子,她把“驸马”挂在嘴边的次数愈发多了。
他不难察觉出祁无忧的疏远,也不难猜出这疏远与另一个男人的出现有关。
祁无忧又随口说道:“再俊逸绝艳的男子见了驸马的容姿,就算没有自惭形秽,也该有点自知之明。所以驸马一来,他就灰溜溜地走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发酸的苦涩从胃里蔓延到了舌尖,晏青无声地笑着垂了垂目光。
自少年起,他便被誉为冠绝天下的翩翩君子,只是如今见到夏鹤之后,也得低低头。
他曾以为自己并不在意相貌如何,但又或许只是以前没有用得上它的地方罢了。
晏青垂眼看着祁无忧洁净的侧脸,自己也跟着神思恍惚起来,说着自己都不解其意的话:
“看来殿下和驸马现在已经琴瑟和鸣,倒令人安心。”
祁无忧意懒情疏地“嗯”了一声。
但嘴上有多安心,心里就有多不安。晏青不能对她说:虽然你要当九五之尊,却当不得真正的孤家寡人。作为将来的君主,不能耽于男欢女爱,也不该为任何一个男子流连。
回到府上,他单薄的身子早已因为过劳摇摇欲坠,但他却没有休息,而是吩咐春晖:
“前些时候,公主府上有个教授对殿下献媚,查查他姓甚名谁。我需见他一面。”
春晖张口结舌,总觉得公子最近为了建仪殿下,日渐疯魔。要知道晏青以前从来不干涉,也从来不屑做这些。
毕竟公主眼里向来揉不得沙子,哪里装得下第二个人。
但晏青这回要查公孙的底细,却不是为了惩治他。反倒是那深藏不露的驸马似乎让人小觑了,需要探探虚实。
第20章
却说英朗匆匆连夜出发,自然来不及跟任何人辞行。但一到次日,夏鹤就不难发现旧友不知所踪,祁无忧亲近的婢女也少了一个。
他没有多问,安之若素地去祁无忧的书房找了本新书,倚在榻上心安理得地看了起来。
祁无忧的书房是个好地方,他也发现了。负责监修的建造师一定深谙园林营造之美,才能将这里设计得诗情画意。
夏鹤就占据了光景最好的位置。松窗大大敞开,以竹帘为扉。澄明的阳光下,近处是庭户中的绿意和泉水,远望便是青翠的南山。
祁无忧拖着裙裾经过他身边,无声地哼了一下。
她今日哪儿也没去,就留在家中“闭门思过”,拜读祁兰璧的大作,顺便看看夏鹤的反应。她见他如此闲适,只有她一个人的日子过得不舒坦,心里那股子不平又浮出了水面。
“一天天就知道看书,闷不闷?你是书呆子吗?”
她像天底下所有的妻子一样嫌弃起丈夫无趣乏味。
夏鹤没抬一下眼皮。
祁无忧雷厉风行,将他在这府上唯一能说话的朋友遣送走了,现在又若无其事地问他闷不闷。他不由得笑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说:
“晏长倩也天天看书,你不闷。”
祁无忧顿了一下,警惕地回过头:“你什么意思?”
夏鹤对答如流:“他不是你的经筵官?”
“经筵官又岂是天天看书。我们在一起时还要谈古论今,臧否人物。”
夏鹤懒得反驳她,靠在榻上,不紧不慢地翻了一页书,仿佛跟她吵架是天底下最无趣的事。
祁无忧狐疑地转回了身去,走到书桌前坐下,又觉得自己多疑了。
夏鹤能知道什么。
他什么都不会知道。
祁无忧自信没有露出马脚,跟晏青也自始至终恪守礼法,从未有过逾矩的行为,深谙清规戒律。更不用说成婚以后,她还总是和他闹得不太愉快。
……
祁无忧回忆起昨日如血的黄昏,黯然发怔了片刻,才重新打起精神,颇不是滋味地翻开了祁兰璧的策论。
这篇文章洋洋洒洒数千字,开篇是大周兵制概述和新增娘子军的理由。这里且不赘述,她直接略过去看推行办法。
祁兰璧主张沿用现有的征兵制,但需要更多功夫造势。相应的,朝廷*需做出诸多许诺。祁无忧看了一会儿,胸口郁结不已。
首先,祁兰璧罗列了应招入伍的种种好处。譬如,吃住都在军营,朝廷每月发放俸米,非但不必寄居家中,还有余力供养高堂;立军功者可加官进爵,章程与男子同;朝廷保证不会调遣娘子军去往前敌险地……
……
祁兰璧几千字写下来,只说了从军打仗的好处,没说坏处。
而征兵打仗的事,怎么会百利无一害呢?
当年,夏元容建立娘子军时,她年纪还小,只知道那些姑娘打赢数场战役,却没等到那次周梁之战的胜利。那年十万梁军突然压境,祁周守兵不足。三千娘子军为拖延时间,守护全城百姓出逃,全部为国捐躯,和敌军同归于尽。其中也包括了夏元容的独女、夏鹤的表姐夏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