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不是带你来了,没看成又不是我的错,讲点道理,行不行?”
小聚尖声叫道:“我都快死了,为什么还要讲道理……”
我敷衍着把她往里推。“你还小,不会死的,医生肯定能治好你,病好了想看几场看几场,没人拦你……”
小聚的脸涨得通红,眼中满是绝望和愤怒,大喊:“我的病还能治吗?所有人都知道我快死了!医生骗我,妈妈骗我,你也骗我!”
我控制不住情绪,冲她大吼:“你以为别人想骗你吗?还不是为你好!”
这句话彻底引爆了小孩子,她哭到撕心裂肺。“都说为我好,可是没一个想过我要什么!生病不怪别人,我自己倒霉,可我总共就一个愿望,就一个!我再倒霉,不能一个愿望都不成吧?”
说到后面,她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医生说我多活一天都是赚的,我拼命活了,你们别让在我医院里赚啊……”
我无力地说:“下次,小聚,咱们下次。”
小聚说:“下次是什么时候,一万年以后?”
我怔怔地望着她,其实我也想过,结婚,工作,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就是小聚这样的,大眼睛,齐刘海,笑起来甜成一颗草莓。
我一无所有。
小聚缓缓平静,她的小手轻轻钩住我的手指,抬头忽闪着泪眼。“叔叔你怎么浑身都在抖,我不惹你生气了,叔叔,我回去。”
她乖乖地坐进面包车里,还冲我招手。“叔叔,走吧。”
到了武汉长途汽车站,我领着小聚去售票窗口排队。我把小聚抱起来,说:“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好不好,让她去车站接你。”
小聚默不作声,拿出手机,还没拨号,来电响了。
“喂,是小聚吗?”对面声音带着欣喜。
小聚闷闷地问:“你是谁?”
“我是城南派出所的民警,你妈妈早上来报案,说你被拐走了。”
小聚看看我,撇了撇嘴说:“警察叔叔,你们放心,我很安全。”
警察并不相信。“你现在在哪里?有大人在旁边吗?”
我痛苦地叹口气,麻烦终于来了,本想接过电话自己解释,却听到小聚急切地维护:“叔叔是好人,我求他送我的,我这算离家出走,不是拐卖。”
电话那头传来焦急的女声:“小聚,你在哪里?”
小聚听到母亲的声音,眼眶立刻红了,鼻子一耸一耸。“妈妈你别急,我去看演唱会,马上就回来,我现在在车站买票,到了南京告诉你,妈妈对不起。”
4
我觉得自己似乎卷进了一个奇怪的事件。这几年漫长的煎熬中,我从挣扎到绝望,按部就班地执行计划:卖饭馆,送母亲到疗养院,见林艺最后一面。原本想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悄悄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如今莫名其妙地身在武汉,又是打架,又是被当作人贩子,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要往哪里去。
我心想,要不送走小聚,回到江畔公馆,躺浴缸里割脉,用生命把这家酒店变成凶宅,警告旅客不要入住,也算临走前积了点功德。
胡思乱想间,买完了车票。小聚扯扯我衣角,说:“叔叔,你在想什么,半天眼睛都没有动过。”
我说:“走,带你去坐车。”
小聚说:“叔叔,你回南京吗?”
我说:“对叔叔来说,哪里都一样。”
在候车大厅待了一刻钟,告示牌显示买的车次即将出发。我领着小聚,随着人流到了广场,找到发往南京的大巴。
拉着小聚的小手,我的心越来越疼,忍不住蹲下身。“饿了吗,叔叔给你买点东西,你带在车上吃。”
小聚猛地拽住我衣角,两眼亮晶晶,说:“叔叔,我肯定会死的,你带着我那份,帮我好好活下去,用力活下去。”
我说:“别乱讲,你没事。”
突然有阳光照在小聚脸上,额头闪起淡淡的金黄,原来雨已经停了一阵。小女孩的眼睛黑亮清澈,刚刚被泪水洗过,边缘泛着纯净的蓝。
她问:“叔叔,我们还会再见吗?”
我没法对着这双眼睛说谎,只能挤出一点微笑。“小聚,回去以后,听妈妈的话,不管多久,开开心心活着。”
小聚心中得到了答案,可她终究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大巴鸣笛,催促旅客上车。
她一点一点松开手,低头说:“叔叔,再见。”一滴眼泪砸在地面,她哭了。
我们认识时间很短,我其实不太明白,这个小女孩对我哪里来的依恋,似乎真的把我当成了亲人。
可我的心,确实在痛。我就算今天死去,上天也给了我机会长大成人。我没有活下去的必要,找不到任何理由,我甚至背负着不可饶恕的罪孽。可她呢,小聚是热爱这个世界的。
我想说,多希望我今天死了,那些无用的寿命,我愿意送给小聚。但我没有说,一个七岁的小孩,无法理解,所以不必叙述。
把小聚送到座位,司机喊着送人的可以下车了。我走近司机,递给他一百块钱。“师傅,第七排那个小孩身体不好,路上多留神,照顾照顾。”
司机收下钱,头也不回。“行了,下车吧。”
我犹豫了下,把兜里的钱全部塞进司机口袋,转身下车。司机惊奇地望着我,透过车门,我冲他喊:“师傅,她还没吃早饭,休息站麻烦你买点吃的给她,还有,到了南京要是没人接,你送她去城南医院……”
门“哧”地一响,关拢。
我退后几步,第七排的车窗贴着一张小脸,我似乎能听到吧嗒吧嗒掉眼泪的声音。
再见了,破小孩。
5
“跟我想的不一样啊,虽然你嘴巴臭,基本上还能算个老实人,但不至于这么有爱心。”
餐桌对面的陈岩喝着粥,我没胃口,叫了一瓶啤酒,也不回应她的挤对。身旁一个清脆坚定的童声说:“叔叔就是个好人,帅气,大方,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英雄。”
陈岩哼了哼。“天底下最了不起的英雄,大清早喝啤酒。”她擦了擦嘴,问我,“你什么计划?”
我说:“带她去昆明,看你的演唱会。”
陈岩说:“青青,我助理。”
给她倒水的女生动作停顿一下,冲我点点头。“你好宋先生。”
陈岩说:“这样吧,我把青青留给你,你这一路带着小孩不方便,让青青帮你吧。”她点了点青青的胳膊,“一会儿去找老刘交接下工作,开车到昆明挺远的,盯着这家伙,别让他把小孩弄丢了。”
青青说:“好的岩姐。”
我懒得理会。
一小时前,大巴启动,我蓦地想,两个都是快要死的人,还有什么顾忌的,我为什么不能满足她的愿望,最多被当成人贩子枪毙。我,宋一鲤,今天死和一个月以后死,有区别吗?
有,小聚可以看到演唱会。
我追赶大巴,拍打车门,司机急刹车,我一把抱住冲下来的小聚。
陈岩拿勺子小口地喝着豆浆。“如果你有话对林艺说,你会说什么?”
无话可说。陈岩卷起白衬衣的袖子,手腕上翻,露出两条疤痕,三四厘米粉红色的凸起。“瞧,我干过傻事。那段时间觉得自己活在黑暗中,呼吸困难,睡不着觉,每天头疼,恨不得拿刀割开脑门,看看是什么在里面折磨我。”
我放下酒杯,睁大眼睛,心脏跳得厉害。
陈岩放下袖子。“大家不理解,我有钱,生活富裕,有什么过不去的。可当时我就是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啊,整宿整宿地哭。”
她轻轻地笑了笑。“我爸去世,我看着我妈扶着棺材,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我妈去世,我扶着她的棺材,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办完丧事,我深夜回家,打开冰箱,里面还有半瓶我妈买的果汁,我拿着果汁,走到爸妈房间,床上整齐地叠着被子,枕头边放着一本书。”
陈岩抬手,往耳后捋了捋头发,我看见她偷偷擦了颗眼泪。
她说:“我崩溃了,人不是只为自己活着,那以后呢,我只有自己了,我活不下去。”
我的心越跳越厉害,像要蹦出喉咙。她也有那样的夜晚吗?跟我相似的伸手不见五指。
她说:“那些过不去的日子,从天而降,连绵不绝,像一条无穷无尽的隧道。我走完了,宋一鲤,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猜,让你最绝望的一定不是林艺。你对她没有话要说,那么,对这个世界,有话要说吗?有的话,就写下来吧。”
我坐到中午,才发现,陈岩早就离开了。小聚蜷缩成一团,趴在我腿上睡觉。餐桌对面,陈岩的女助理青青,坐得笔直,敲打着笔记本的键盘。
6
“你喝酒了,不能开车。”
青青五官清秀,戴一副黑边框眼镜,身穿卡其色衬衣、浅蓝牛仔裤,头发整齐,落到肩膀。这种女生,做事一板一眼,长相如同声音般平凡,平凡到让人产生错觉,仿佛见过,再想想又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