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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旅行团_张嘉佳【完结】(3)

  2

  医院走廊传出走动的声音,回床躺了躺头昏脑涨,肚子饿得不行,一瘸一拐去便利店买了两根烤肠。

  靠着墙壁,嘴巴刚张开要吃,过道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值班医生托抱着一个小女孩,和我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的刹那,卡顿一下,我被拽住了。低头看,医生怀里的小女孩紧紧揪着我的领子,也不懂她哪来这么大力气,拽得我也跟着往前跳了两步。

  小女孩齐刘海,黑亮的大眼睛满是渴望,正紧盯我手中的烤肠,说:“叔叔,能给我吃一口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旁边护士试图掰开她的手指。“小聚听话,你松开,我们病好了再吃。”

  小女孩喊:“我就尝一口,不会有事的。”

  医生眼中充满无奈。“你都发烧了,不能乱吃。”

  小女孩不吭声,眼巴巴盯牢烤肠,一副决不罢休的模样。

  我领子快被扯破了,看样子这小孩又生着病,只好呵斥她:“松手!”

  小女孩讨好地笑笑。“叔叔,你把烤肠给我,我就松手。”

  我打算递给她一根,护士推开我的手,说:“不能给,她还要去检查,乱吃不要命了。”

  小女孩对着我,恳切地说:“你相信我,我的病,我比他们懂!”

  我说:“这样吧,你先去检查,等没事了,叔叔请你吃大餐。”

  小女孩说:“也不用什么大餐,烤肠就行。”她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还在咕哝:“叔叔你给我记住,你欠我一根烤肠……”

  等他们走了,我问路过的护士:“刚刚那小孩什么情况?”

  护士望我一眼,说:“住院一年了,癌。”

  回到病房,隔壁床是个老头,睁着眼睛躺那儿发呆,看到我头缠绷带、脚打夹板进来,打个招呼:“小伙子,打架了?”

  不想解释,我说:“没有,自己揍的。”

  胡乱聊了几句,冲进来四五号人,全是老头家属。

  一个高高胖胖的妇女率先发言:“你自己摸摸良心,既然把房留给儿子了,谁占便宜谁负责,现在总轮不到我们做女儿的管吧?”

  另一个瘦小妇女猛点头。“得讲道理,大家全来了,那就讲清楚道理。”

  老头模糊地嗯着,小声祈求:“医院人多,别闹。”

  然而没有人听他的,年纪最大的谢顶男子手划过头顶,赶苍蝇似的,嚷起来:“只要是子女,就必须赡养父母!这是法律规定的!我是没有办法,得留在陕西,过不来,这个爸也能理解。”

  老头双目无神。

  小点的男子最委屈。“那就全落我头上了?医生说老头的毛病随时都有危险,怎么,我不要生活了,我二十四小时看着他?你们没有责任?”

  胖妇女掷地有声地说:“房子给谁,责任就是谁的。”

  各自陈述完观点,飞快进入攻辩阶段,一句句“赔钱货”“白眼狼”“戳脊梁骨”,到后来,竟还有人坐在床边放声哭喊。

  这场景的喧嚣如同潮水,一波波地涌动,麻木中带着焦躁。人世间的无奈,面对到后来,既不是冷淡,也不是难过,而是失去了耐心,连坐起身的耐心都没有,只想躺着,躺着能换来空洞。

  我从人群缝隙中看着老头,他自顾自闭上眼睛,不听也不说,任由子女们推搡,像砧板上醒好的面团,敲敲打打,揉揉捏捏,不知道会被包成什么馅儿的饺子。

  我绕开老头的家属,走出病房,手机响了,是疗养院程经理。算算时间,这个点他们应该接到母亲了。

  也许因为交足了钱,程经理的语气变得友善许多。

  “您放心,老人家已经入住了,三人间带专业护理,您可以通过监控随时查看。”

  我购买的是疗养院余生无忧套餐,六十万,承诺管到替老人送终,是针对不孝子女专门定制的。

  病房内依然嘈杂,护士进来驱赶,结果状况更加激烈。我捂着话筒来到走廊,叮嘱程经理:“如果我妈问起我,就说我忙着结婚,问一次说一次。”

  “那老太太肯定很高兴。”程经理客气地附和。

  晃一圈回病房,老头的子女已经走了。他啃个馒头,抬头看到我,拿着馒头的手不好意思地缩了缩。

  “刚刚对不住,吵到你了。”

  “是吵到了。”

  老头没想到我这么不客气,愣了下,说:“他们不会再来了。”

  我说:“没事,你们吵,我待不了多久。”

  老头哆嗦着手,啃了口馒头。我忍不住问:“他们不来,你的医药费谁承担?”

  老头说:“我存了点钱。”

  我说:“存钱还啃馒头?”

  老头咧嘴笑。“不省钱,怎么存钱。”他岔开话题,问我:“伤成这样,家里人不来看你?”

  母亲来不了,妻子不在乎,我无法回答,闷声不响,想掀开被子,掀了两下手都滑脱了。

  老头叹口气,用塑料袋包起剩下的馒头:“人活着啊,真累。”

  3

  直到中午,林艺的微信对话框终于弹出了消息。

  “到了。几号床?”

  我的心脏激烈跳动,一下一下砸着胸腔。林艺坐那辆出租车离开燕子巷,十三个月了,她每月发一条微信消息给我。

  “我们离婚吧。”

  我希望收到她的消息,却又恐惧这冷冰冰的字句。

  我想见她一面。我曾读过一句话,世间所有的痛苦,爱情只是最小的一件。可是写下这话的人不明白,这最小的痛苦,对于我海水没过头顶的人生,是最后一点月光。

  我既不哀恸,也不失望,只是觉得失去耐心了。

  努力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从妻子出走,母亲跳楼开始,我就失去耐心了。

  见林艺这一面,对我来说,算彻底的结束。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感情的消失,是件令我无法理解的事情。明明割断双方关系,会使自己非常苦痛,却依然能伸手摘掉心中对方的影子,哪怕影子的血脉盛满心脏。

  我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由此诞生的困惑与愤怒,在我对生活还有好奇心的时候,像苔藓般长满身躯。命运给我的压迫,就是毫无余地的二选一,人生岔路口明确放着路牌,往一边去,便放弃另一边。

  人类大多数的热爱和向往,都在另一边。

  当林艺是我的恋人时,她放弃过我。我默默接受,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回来。她不解释,因为我从未提问。可能在她的世界,不同阶段,命运陆续铺开路口,她也只能迈向自己可以承受的选择。

  当林艺是我的妻子时,她再次离开了我。

  她突然出现,突然消失。她提出的结婚,她提出的离婚。她都是迈向自己可以承受的选择。

  那么,我呢?

  林艺来到面前,站在病房门口。

  她剪短了头发,职业装,高跟鞋,有个纤细的耳环在发尾亮着。我想尽方法引出的相见,也只想再见一见。

  “宋一鲤,你放过我吧。”

  她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我不在乎,呆呆望着她。和回忆中一样,她高挑清秀,眉眼干净。也和回忆中一样,像时光凝固的相片,只能记录,无法收留。

  她重复一遍,我才听清这句话。

  “宋一鲤,你放过我吧。你这辈子,没有干成一件事,这次就放过我吧。”

  林艺说的这句话,一年来在消息记录中出现多次。

  我的确没有干成一件事,也没有试图寻找答案。迄今为止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常常让我想起阴雨天巷子里垂死的蝼蛄,爬过对它来说漫长的泥砖,跌落墙角,从始至终和行人无关。

  在宁静的病房,我甚至能听见外面细碎的雨声。思绪飘到燕子巷,仿佛望见那只蝼蛄,紧紧贴着破败的墙体,秋风一起,死在腐烂的叶子堆里。

  我并非一定要拖着她,她也不会明白,她的路口,却是我的尽头。

  世界上的一万种苦难,不为谁单独降临,也不为谁网开一面。可我想,窒息之前,总要有一口属于我的空气。

  蝼蛄死前,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我肌肉僵硬,尝试微笑。“来看我啊?”

  林艺的目光回避了注视。

  我指指腿上的夹板。“断了,撞车搞的。”

  林艺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低头走几步,放到床头柜。“行李箱找到的,收拾东西收错了。本来就要还给你,没机会,这次正好。”

  我指着夹板的手僵在那儿,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纸袋口开着,里头是一个小巧的蓝色丝绒盒子,不用继续打开,里面是我给她买的结婚戒指。

  病房明亮的白炽灯,一针一针扎着我的眼睛。

  我忍住眼泪,说:“你可以扔了。”

  林艺侧着身,我只能看到她发尾亮晶晶的耳环。

  她说:“你卖了吧,卖点钱也好,别浪费,有一点是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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