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很伤心,李青一不知道为什么能从他身上嗅出这种感觉,比他蓝色的眼睛更阴郁浓重的悲哀。
杜毓文静静地看着她。
他没想过去理解阿史那英,他只需要他们之间达成共识就好了。
不管这个共识是出于诡诈,欺骗还是无奈,对他而言都别无二致。
杜毓文从前的人生可以说过的飞扬跋扈肆意张扬,毕竟从未有过他无法击败的敌人,而他也自认为只需要负责让该死的人去死,自然有人去照顾该活的人怎么活。
李青一想让原本该死的人也能活。
包括他自己。
“是啊,阿史那英他到底最不开心的是什么呢?”杜毓文跟着感叹道,“他的确看上去仿佛比受了三生三世情伤还憔悴。”
“他喜欢一个他无法放弃但却不太爱他的对象。”李青一不假思索地说,“所以大概真的比三生三世的情伤还苦吧。”
杜毓文转过头来看她,“唉?”
李青一想起那个青年看着雪山草场的神情和他手臂上累累的伤痕,她低下了头,“他很爱这里,就算为了这片土地死掉了都是他的殊荣,但是长生天好像并没有站在他那边,好像也并不爱他。”
她微微地叹了口气,垂着头,日光暖洋洋的照在她的身后。
“先生也是吧。”她忍不住说,“无论怎么样,都没法背弃故乡,他和我说父皇会杀了你的,可是我想,就算是这样,你也不会。”她顿住了,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措辞来表达背叛,然而即使是为了求生的迫不得已,也没有多少好词来给叛徒。
这才是这世界上最苦最不值又最无法放下的爱。
“所以我替先生拒绝了。”她轻声说,略抬起的脸让杜毓文看清了她的眼睛,和眼下氤氲的一片殷红,“可是我还是很怕先生会死。”
杜毓文的心猛然间被攫住了,一股酸涩倒流进他的胸膛,他忍不住抓住了少女的手臂将她拥进了怀里,他从未如此憎恨过自己身上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那仿佛是他生命干枯的味道。
“我不会死的。”他轻声说,将自己的嘴唇覆盖在了那片桃色上,他尝到了她眼泪的味道,苦的很,是一生绝不想尝第二次的东西。
我是负责让该死的人死的那个,他的心中腾起了一股火苗,上天给予我的才华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天命,他偏偏放过了最该死的那个,所以受点惩罚也是理所当然,既然皇天后土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和机会,他此次定然不能再辜负所托了。
更何况风云局动,他也无法全然站在岸上了。
灯下的杨文秀在抽水烟,一股一股的白色烟霭将他雌雄莫辨的美貌渲染的有几分不清不白,他抬起眼,看向了杜毓文。
“武成侯竟主动来找咱家了,可是找到了什么关于文通太子遗孤的消息?”他问道,叫人给武成侯看茶,“咱家来了这边这些日子,给皇上的密折,可是一个字还没写呢。”
“公公倒也不用着急,常言道好饭不怕晚。”杜毓文接过了盖碗来,尝了一口茶汤,眯起了眼睛,他似乎只是在悠然品茗罢了。
杨文秀见他不说话,也自己抽着水烟,过了片刻,他出了声,“武成侯觉得他还活着吗?”
杜毓文微微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难说。”他淡淡地说,“不过若是身在胡地还张扬这个名号,恐怕是快死了。”
“皇上不是已经将文通太子独子厚葬了么?”杜毓文闲闲地说。
“只是那是座空坟。”杨文秀说,他决定先抛出自己所知的一点情报来投石问路,这朝中只要不聋不瞎都知道陛下忌惮文通太子的很,他的死绝对没有宣告的那么冠冕堂皇和简单。
而且他的后人有极大的可能性还活着,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杜毓文对这个消息果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那公公觉得,他会投胡吗?”他问道。
“多半不会。”杨文秀说,静静地吐出了一个烟圈,“当然也有可能,那就像武成侯所说的,他很快就会是个死人了。”
“黑部和蓝部都回复了我们的信函,大概不多时就能安排会晤了。”杜毓文说,“我这边自然会写折子通报陛下,公公要不要先写几日呢?”
“不x必了,”杨文秀笑道,“我虽写的慢,但是陛下给我的马却是要快得多的。”
第40章
范氏已经专宠快要七七四十九天了, 能将皇帝从这温柔乡里立马拽走的恐怕唯有杨公公的密折。
范言思送走了来通报的公公,自行坐下了, 她手里拿了一卷医书,从上次断掉的地方继续看了下去。
当今圣上医理精通,见她对此很是敬仰,于是也难耐技痒,偶尔指点一二作为情趣,更是布置些要看的书籍,颇有一副师长的样子,全然忘记了他和自己的开始是因为他守戒持斋四十九天之后□□焚身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事了。
或者说他在刻意忘记。
如此甚好。
也许自己从一个笨学生变成一个好学生会让这位圣上龙心大悦,范言思想,如今虽说四海升平, 但是她却能感觉出这位天子的不安与焦躁, 越是如此的男子越想豢养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美丽女人来满足自己从别处无法获得的成就感与虚荣心。
所以她不止要做他的女人, 更要做他的学生, 他的作品。
这样他才肯在自己身上花更多心血,也更重视自己, 当自己有所成长的时候,得到些莫名的快感。
她忍不住在心里觉得好笑。
女人静静地翻过了一页书, 夜风很凉爽,带着春日里的花香, 似乎有什么花到了自己的季节, 她凭窗看了出去, 发现是栀子,层层叠叠的白色花瓣带着淡淡的绿意,是名为绿宝石的极品。
这位新得宠的才人喜欢绿色的花,趋炎附势的内务府自然是很快地献上了这份殷勤, 每日里送来的花大多是难得的淡黄绿色,连院子里也摆上了这稀世罕见的珍品。
她微微出了口气,把注意力放回到书上,被这片奇珍异花包围着,她却没来由的感觉一阵无趣。
这世上本就不该有太多绿色的花,这不符合天道自然,但是这里却轻而易举矫揉造作地重金仿制了这许多,还真是令人惊叹的天家富贵。
一瓣花被风吹进了窗子,正落在她手中书的那页上,而那页记录的,正是那夜她被迫服下的堕胎药的配方。
“麝香,水银,干漆,”她轻声念了出来,怪不得那么苦,她静默地看着这页,似乎想将里面的每一个字都牢牢地刻进脑海中,然后和那夜受辱的疼痛紧紧捆绑在一起。
不知道师父给他带了什么消息回来,她想,也不知道漠北有没有开花。
据说她的父亲被调防到了那边,希望千万不要开战啊。
西北的花也陆陆续续地开放了,甚至开的比南国还辉煌,因为此处地广人稀,所以漫山遍野具是盛开的鲜花。
的确是一片广袤而美丽,让生于此的人理所当然感到自豪的土地。
而曾经统治这里的强大汗国已然分成了三部,黑部,阿史那英的舅舅和弟弟的势力,绿部,阿史那英叔叔,老汗王的双生弟弟的势力,以及蓝部,正统的流着苍狼之血的阿史那英部,名义上的大可汗的势力。
在李青一简单的认识中就变成了和我们不好的绿部,想和我们好的黑部,与不知道打算做什么的蓝部。
她看着碗里的奶茶上结了一层油皮,这座寺庙在山上,因此可以看到白头的昆仑山,檐下挂着铸铁的风铃,喇嘛穿着繁复的衣服,端坐在蒲团上,一只三花猫走了过来,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们两个是同样的颜色呢,李青一忍不住想,都是红橙白。
“那大师觉得哪部所代表的才是天道呢?”李青一问道。
喇嘛静静地摸着小猫的头。
他的年岁很大了,脸上烙下了岁月深刻的痕迹,他看上去就像一尊铸铁像。
“殿下怎么觉得呢?”他将问题抛了回来,“殿下是天家人,殿下如何觉得,天也当是如何觉得吧。”
他很老了,所以很圆滑也正常,李青一想。
“出家人不打诳语。”她想起了自己在话本里看到过的东西,说道,“大师在言不由衷。”
喇嘛笑了笑。
他抱正了猫,“殿下可曾听过一件故事。”
“是南人的故事,金陵城破之日,一位将军让一位方丈吃肉,若是不吃,就杀尽寺中生灵。”
“于是他就吃了,殿下认为他是否破戒。”喇嘛笑着问道。
李青一没听过这个故事。
“没有。”她诚恳地说,“我认为没有,因为戒律是让人变成更好的人,只要在变成更好的人,就不算破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