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官复原职是不可能了,但是起码能让圣上念着他抗灾止疫有功,稍稍减缓些刑罚,譬如说不要流放到太荒僻的地方。
江南的事远比奏疏上描述的更加严重。单看这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李琤一脸凝重。
“不是朝廷下旨运送粮草来赈灾么?怎么还饿死如此多人?”
说起这个,刘刺史脸色大变,声如蚊蚋:“这,这个……”
魏照生冷哼:“说!”
刘仪被对方的大嗓门吓一跳,心中暗暗腹诽。亏他原以为朝廷派魏照生前来,他看在昔日情面上会为自己开脱一二,没想到被京城富贵迷了眼,居然看不上他这个老同窗了。
还敢对他大吼大叫,简直岂有此理!不过他到底存着理智,没敢当众辩驳,只语气不详道:“不知为何,朝廷拨下的粮草还未成功运入江南,在几十里外的明月湖处便不小心翻船了”。
他也派人打捞,可水阔江深,哪里又是好捞的?费了许多力气让人打捞上来,却是只有几百石。有些捞得晚了彻底发黑长芽,根本吃不了。
一语落下,不说按察使和崔判官,就是随行而来的其他官员都怒不可遏。魏照生冷冷问:“为什么不上报?”面庞已经肉眼可见沉了下去。他从未听到有关江南粮草翻船沉江的消息。
“下官想着,反正还剩几百石,百姓们少吃一些,熬一熬总能过去的”。毕竟如今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到底知道这事不厚道,他声音小小,不敢抬起头来。
本来他的乌纱帽就不保,如今又接二连三闹出如此多的事,他怕再报上去,过几日传回来的便是将他拖到东市狗脊岭斩头的消息。
他可不想死。
听到他轻描淡写的“熬一熬就能过去”,魏照生冷哼,饱经沧桑的面容不带一丝温度,摔袖而走:“行事如此荒唐,居然敢欺上瞒下蒙蔽圣听,便是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好自为之吧!”
刘仪此刻忽然意识到,对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谦冲平和的上司兼同僚了。看他那秉公执法的模样,莫不是想趁机落井下石?
呸,亏他之前还把希望寄托在魏照生身上,没想到对方却是个无情无义的。既然对方无情,就别怪他不讲情面!
刘仪看着对方逐渐远去的背影,表情愈发狰狞。
一行人入城下榻。
在刺史府一言一行都在人家监视之中,在外面就不一样。为了方便起见,最终按察使等人决定在外租个院子。
刘仪象征性劝了下,眼见着按察使主意已定,倒也乖乖闭嘴。天色已晚,他们有心查案,也只能等到明天。
李琤坐在太师椅上,手掌摩挲着茶碗,声音冷冽:“这江南的蠹虫,比孤想象的还要多”。还有明月湖翻船的事件,他不信是巧合,定是有人刻意为之。
究竟是谁想搅浑江南这趟水,此番目的究竟想干什么?
魏照生坐在他旁边,问道:“殿下猜到是什么人了么?”李琤捏捏指腹,脑海中一闪而过某个人的身影,又被他强行按下。摇头道:“未曾”。
“那殿下接下来打算如何行事?”这江南从上到下,皆如刘仪这般的蛀虫,官员沆瀣一气。初来乍到实在不知如何下手。
李琤沉吟许久,忽然道:“你觉得幕后指使会是刘仪吗?”
魏照生与刘仪有私,忽听到太子这样问,以为是上位者的猜忌,立刻噗通一声跪下:“殿下,刘仪当年虽是臣同窗,但我与他交情极浅,定不会徇私枉法,刻意隐瞒”。
虽然太子如今顶着一张生人的面皮,但通身上位者气质依旧显露无疑。
李琤看着地上的人,眼角含笑如沐春风:“孤只是随口一说,又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他声音一顿,“更何况,若是怀疑,又怎会把你带出来?”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他已经决定用人,就绝不会如此反复无常。
魏照生这才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扶着膝盖站起来,开始思考太子的问话:“这刘仪,臣虽不大清楚,但若没人指使,他的能力是做不到如此心思缜密的”。
更何况,那人素来没甚大志向,缘何与朝廷作对呢?
不知为什么,魏照生回想起在埠头上与刘仪的谈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来。
“你有没有发现刘仪旁边的祝长史有些不对劲?”李琤没回答他,轻轻吹了口茶上的浮沫。
“臣也注意到了,每当刘仪说话时,他表情颇为不忿,似是知道什么内情”。
太子从太师椅上起身,走到南窗下的榻子旁,掀开窗牖望了望外面的小院,负手道:“眼下初来乍到,当务之急是把瘟疫遏制。”
他似是想到什么,转身吩咐:“你命人把刘院属等人叫来,孤要亲自问一问”。
“还有,既然那祝长史知道什么,顺便将人请来”。
入夜。正堂的烛光下,刘院属等人颤颤巍巍跪下:“臣参见按察使大人”。
既然太子此行决定隐身,便不会叫人瞧出身份。他脸上戴着崔家儿郎面相的面具,除非对方是崔二郎的亲近之人,否则决计看不出。
他安静站在一旁,仿佛真的只是按察使的属从,低眉敛目一言不发。
魏照生人生得粗狂,下巴还留着长长一缕络腮胡子,他双手搭在太师椅扶手上,声音辨不出喜怒:“本官今日将你们找来,就是想问问疫病之事”。
“为何来了江南这么久,还是没找到遏制瘟疫的法子?”
为首的刘院属直起身子,一壁摇头一壁道:“臣也觉得百思不得其解。这疫病本不稀奇,历朝历代都发生过多起。只要做好防范,找出病源,彻底遏制不成问题”。
“只是老臣们来到江南这么久,费了许多法子,绞尽脑汁也没查出病源在哪里。没有病源,想要彻底遏制疫病便难上加难”。
“可是这里的官员不配合?”李琤想到今日见到的情景,不由问道。
刘院属不知为何站在旁边的判官突然插嘴,但看到按察使没有丝毫愠怒,便也没有多想。
他恭敬回:“不配合倒说不上,只是上次臣等请求彻查水源,那刘刺史一直不同意,还是身边的祝长史劝说,刘刺史才安排人协助我们”。
又是刘刺史和祝长史。李琤听得直皱眉。又仔细问了一通,才放人回去。
太医刚离开没多久,便有随从来报,说祝长史到了。
李琤不打算直接站在旁边,在祝长史进来之前绕到旁边的隔间里。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身体颀长,一袭绿袍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迈着四方步,身形平稳,长相清秀,给人第一印象很不错。
甫一进门,他便朝着魏照生直接跪地:“微臣拜见按察使大人”。魏照生微微往前探着身子,温和道:“祝长史请起吧”。
“本官让祝长史深夜前来,你可猜到所为何事?”
祝方眼神顿了下,旋即敛眉:“臣不知”。
按察使见他这个表现,也不催促,让人过来喝茶。“这雨前龙井是本官特意从京城带来的,前些日子陛下赏了一斤,我怕江南的茶喝不惯,便想着从家里带些过来。也劝诫自己时刻不忘圣上隆恩”。
又催促了几声,祝方才敢过来,双手捧着茶杯,动作拘谨:“陛下待大人圣眷正浓,微臣相信大人定不会辜负圣望”。
魏照生叹了口气,摇摇头:“非也。你看江南之事如此棘手,本官初来乍到,一应事物皆不熟悉。真怕到时候抓不着狐狸,还惹一身骚”。
他身子往后靠,形状放松,仿佛让祝方来真是只为了叙旧。“你不知道,伴君如伴虎,这差事稍有一点做不好,便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也是我脑子笨不似旁人懂得逢迎,这才让陛下点了我来”。
“祝方啊,你可知本官的苦恼?”
祝方看了眼对方,又很快低下头,拱手道:“微臣不知”。似是觉得说错了话,他马上改口:“不,微臣知晓。大人若不嫌弃,微臣愿为大人尽犬马之劳”。
魏照生看着对方,哈哈大笑。
他捋捋下巴的胡子,状似不经意问:“本官今日在埠头,看到你与刘刺史关系微妙,不知长史可否为本官解惑?”
祝方两条粗眉拧在一起,似乎极纠结,双掌松开又攥紧,额上登时冒出豆大的汗珠。
魏照生笑:“瞧你,本官不过随便说说,把你紧张成什么样。不说这个了,本官与你父亲尚有些交情,不知你往后仕途作何打算?”
祝方是嫡次子,虽家族显赫却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他自请出来为任江南长史,可见内里是个有乾坤的。
祝长史纠结了许久,似终于决定了什么。他猛然抬头,铿锵有力道:“回大人,臣有下情回禀”。
接着就一五一十说了刘仪这些年在江南的所作所为,包括近几个月他尸位素餐,虐杀治下良民的事。按察使听完无不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