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料想,太子登基之后,非但不比高祖皇帝差,还隐隐有压过一头的架势。
又有人私底下偷偷议论,其实惠安帝并不是心甘情愿退位为太上皇的,惠安帝属意的太子人选乃贤王。退位的前一日,有人还看到小太监捧着圣旨到贤王府,宣读易太子诏书。
可这些话,人们只敢在私底下议论而已,谁也不敢把它放在明面上。总归,现在是太子称帝,惠安帝为太上皇。
太子当了多年储君,早已赢得无数民心。就算当日太上皇的易太子诏书是真的,贤王在百姓心中,也会落个得位不正的名声。
建平元年的冬日,皇帝将已故去的良媛娘娘,如今皇长子的生母加封为孝德皇后,并在当日,力排众议,立他与先皇后的嫡长子——曾经的小皇孙李怀周为太子。
新皇初登基,兴水利,重农桑;务屯垦,广积粮;内理庙堂,外治关河。使公私仓廪富足,四海承平,关河宁定,民生安乐。
建平帝当太子之时就颇得民心,如今登基为帝不过短短五载,就把一个新建立没多久的王朝,治理得头头是道。使得万国来朝,四方朝拜,不负众臣工黎庶殷切之望。
可就是这样一位拥有雷霆手段的帝王,五年来,后宫并不曾进一位新人,将近而立之年,膝下只有皇太子这一条血脉。
朝臣家里有适龄女子的,也想把自家女儿送到后宫去,以图为家族增加助力和筹码。
昔日太上皇后宫只有太后一个女子,如今建平帝后宫,也只有孝德皇后一个,还是已经故去的孝德皇后。
可新帝与太上皇到底不一样,太后乃太原王氏出身,高门贵女,身份与太上皇正相配,又与太上皇一同从马背打天下,一起度过无数峥嵘岁月。
这样一对门当户对的伉俪,膝下又孕育有二子一女,江山后继有人,朝臣们劝过,发现没有丝毫作用后也放弃了。
也罢,惠安帝对娘娘一往情深,而且如今已过不惑之年,若是让自己家中年方二八娇滴滴的女眷去侍奉,想必也会受委屈。
更何况,太后独得圣眷,太子地位稳如泰山,把家族女儿放到后宫中,似乎也落不到什么好。倒不如顺着惠安帝的意,起码还能让惠安帝对他们和颜悦色几分。
可新皇就不一样了,昔日潜邸时身边只有一位身份低微的良媛,那良媛听说是罪奴出身,只因入了新皇的眼,才飞上枝头晋升成良媛。
若这位良媛是个有福分的也就罢了,偏偏在陛下登极前夕旧疾复发,重病而死。建平帝不顾朝臣劝阻,执意立那良媛为孝德皇后。
这也就罢了,偏偏陛下还真就打算抱着先皇后的牌位过日子,丝毫不准备广开选秀,纳女入宫。
那样身份卑微的女子,怎可得到帝王一往情深的宠爱?!还有被立为太子的李怀周,生来又病又弱,能不能比他爹活得久还不一定。
若陛下就此断情绝爱,日后太子殿下万一有个什么不好,江山社稷该如何,他们这些朝臣又该如何?
臣工们劝过,进谏过,说陛下膝下子嗣单薄,应该纳妃嫔选秀女,广撒雨露,以绵延大晋万年基业。
可素来温和好脾气的新帝,在孝德皇后仙逝后,突然变得喜怒无常,暴躁狠厉,除了膝下那位皇太子,对谁都漠不关心。
太上皇和太后在西苑住了五年了,有些朝臣想觐见二人,让他们试着帮忙劝劝建平帝,却连西苑的院门都进不去。
于是有传言甚嚣日上,说太上皇和太后根本不是自己选择在西苑安享晚年,而是被建平帝软禁在西苑。
否则,为何朝臣在外面路过,能常常看到隶属于建平帝调遣的青龙卫时不时巡查,严阵以待的样子。
那不是为了保证太上皇和太后平安,倒像生怕二人逃出去似的。
总之,不论如何,在孝德皇后和皇太子,以及子嗣问题上,新帝总是一意孤行不听劝告。
除了这些,朝事上倒是处理得井井有条,不听从奸佞之言,礼贤下士,爱护百姓。面对这样一位君上,朝臣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了。
是以,有惠安帝在前面打下的基础,以及建平帝后来的卓越功勋,大晋王朝,达到一个空前绝后的繁盛地步。
政治清明,疆域辽阔,物阜民丰,仓廪俱丰实,百姓再无饥馑之患矣。
……
西苑内,内苑连通着外面的曲廊,从廊下穿过,绕过转角处,可以看到前面荷花池上新荷绽放,白粉相间,尽态极妍,一阵微风拂过,淡雅的清香味儿袭来,令人心旷神怡。
西苑上下,只有几个宫女和洒扫太监,整个西苑人迹罕至,鲜有人声,看着冷清孤寂。
可住在里面的太上皇和太后,却丝毫没被外界所影响,每日要么泛舟池上,要么饮酒赋诗,赌书泼茶,日子过得和乐且安宁。
俨然一对神仙眷侣。
自五年前起,新帝与太上皇、太后生了龃龉,在二人搬来这西苑后,就一直不曾跨足。偶尔长平公主会来探望一二,不过也很快就离开了。
还有那位贤王殿下,因为惹了圣怒,再次被贬为庶民,并被新帝派去北郊守皇陵,终生不得出。
建平帝将权力紧紧握在自己手里,不让任何人染指半分,但对于先皇后留下的唯一嫡子,现在的皇太子殿下,却是极尽宠爱信任。
五年前,朝臣在乾元殿觐见陛下时,便时常听到内室传来小太子的哭啼声。只要一听到小儿的嚎哭,建平帝总会把手头正在忙的事搁置,箭步冲进去。
要么就是拿着拨浪鼓,布老虎这类玩偶将皇太子哄安静,要么就是亲自把皇太子抱起来,来回踱步,嘴里哼着小曲,还低着头让好奇的小太子扯他冠带。
总之,明明是为人父的角色,陛下却操着为人母的心。
又过了几年,小太子长大了,能走会跳了,能搂着建平帝的脖子细声细气喊“阿父”了,建平帝又多了一个爱好,就是把太子放在乾元殿,与自己一同听政。
甚至,金銮殿上,两日一次的大朝会,龙椅旁边还设了一个位子,专门属于皇太子殿下的。
建平帝不似寻常帝王,对太子有防备之心。甚至朝臣有一种错觉,就算太子日后想逼宫,建平帝都能笑着说出“吾儿做得好,为父很满意”类似的话,主动把皇位让出来。
本来朝臣觉得太子年幼,身子瘦弱,恐难承社稷之重,一直明里暗里劝说陛下临幸新人,绵延子嗣。
可这些年来,随着皇太子一日日长大,虽说身子相较于寻常孩子弱一些,可长得倒是玉雪可爱,脑子也冰雪聪明,颇有建平帝当年遗风。
记得有一次,礼部侍郎对建平帝每年耗资巨大祭拜先皇后之事,直言不讳劝谏和批评。帝大怒,令左右将其拖下去斩首。
其他臣僚对礼部侍郎又是震惊又是同情。须知陛下平日看着温和忍让,礼贤下士,可一遇到关于先皇后之事,就开始发怒发疯,变得不像个正常人了,谁也不敢劝。
毕竟,老虎屁股上拔毛,后果就是小命不保。
偏偏礼部侍郎这个愣头青,居然敢这般直言不讳。
众人皆在惋惜,可惜了,礼部侍郎这么年轻一条生命。
这时候皇太子却突然叫停,群臣一喜,以为太子要为礼部侍郎求情,却没料到小太子义愤填膺,被气得小脸通红,小指头指着礼部侍郎大叫:“大胆,竟敢对母后不敬!”
那狂怒的样子,简直与建平帝一模一样。朝臣哀叹,不愧是父子俩,连观念都如此契合。
建平帝听到太子这话,也着实没料到,脸色稍霁。他还以为,儿子要跟自己这个老子对着干,没想到,这小孩儿倒是可心得很,知道父皇的逆鳞在哪。
看着颇为满意的太子,建平帝鼓励道:“依太子看,此事应当如何?”
小太子挺直腰板,穿着尊贵的赭黄四爪蟒袍的他,脖颈上挂着精致奢华的平安锁,手腕上戴着雕刻万寿纹的金镯。好一个唇红齿白又贵气逼人的小郎君。
他爬下小椅子,走到建平帝身边。建平帝熟练把小儿抱到怀里坐着。小太子努努嘴,脸上就有了泪意:“阿父,周儿昨晚梦到娘亲了”。
因建平帝为先皇后画了许多画像,小太子耳濡目染,知道自己娘亲长何模样。平日他也会这样软着嗓音跟李琤说,他梦到阿娘了,阿娘抱着他叫他周儿。
建平帝眉眼更为柔和,温声问道:“那阿娘可有跟周儿说了什么?”
下面的朝臣又惊,方才陛下还怒得跟什么似的,怎么现在对着小太子,声音都夹起来了?
不过一把年纪了才得这么一条血脉,又长得玉雪可爱。宠宠也无妨。
哎,习惯了习惯了。
李琤之所以对小太子的话深信不疑,只因他虽对孝德皇后日夜思念,可那女人却鲜少入他的梦。
不知是否心里存着气,不愿入梦见他。
但,李怀周到底是她唯一的孩子,她生前就对孩子表现得诸多宠爱,入孩子的梦与孩子说话,也是再自然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