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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确实在上书房,却并没有苦读。只因他觉得自己父皇因前几日受刺激,大约想自己好好静一静,便懂事地没有去烦他。
太子坐在独属于他的小软凳上,双手托腮,本来没什么肉的脸被这么一揉,顿时揉出婴儿肥。
他苦恼问:“砚平,你说父皇现在在干什么?”
砚平是随身伺候太子的小太监,几年前认李福做干爹,靠着李福一手提拔上来的。他聪敏又伶俐,知道如何见机行事,在太子身边伺候,倒不算埋没才华。
砚平恭敬道:“回太子殿下的话,万岁爷在紫宸殿接见大臣呢,方才孔侍郎刚从里面出来”。
孔侍郎并未因当日大逆不道之言被斩首,太子劝谏,陛下到底没真正降旨,只罚了他几个月俸禄,仅此而已。
孔恕敏性子宁折不弯,自被建平帝钦点为两榜进士,入朝为官后,便一直心怀夙愿。
他愿做帝王手下的孤臣、直臣,时时规劝帝王不当言行,让建平帝贤名流芳百世,得到后世所有人爱戴。
可今日他探望建平帝,看到对方病后虚弱的模样,一时竟有些懊悔。
他劝谏陛下是对的,但实在不该用如此直接的方式,若能稍微迂回一点,陛下是不是就不会怒急攻心,当众在乾元殿倒下了?
龙体受损,有他一份责任。孔恕敏是个认死理的人,孤高而清傲,否则也不会在那天当众指出建平帝不足。
可建平帝毕竟是帝王,九五之尊,居然被他的话气得昏厥数日,孔恕敏自幼接受的是忠君爱国思想,看到自己造成的这般局面,恨不得以死殉罪。
可建平帝虽然精神不济,却并未对他表示任何刁难,只随意商讨了下政事,便吩咐他下去了。
帝王如此宽宏大量,让孔恕敏既感且佩。心里忠君的思想更为根深蒂固。
建平帝处理完剩下奏折,天逐渐黯淡下来。李福见他眼神疲惫,已经放下手中朱笔,料想他应是要休息了。于是上前道:
“陛下,可要传膳?”
李琤轻拧眉心,心中烦闷,点头不语。
有太监将御膳呈上,又一一用银针验毒之后,才放在膳桌上恭敬退下。李福习惯性为建平帝布菜,却被建平帝抬手止住。
“朕胃口不佳,随意用些就行,不用你忙活”。
李福只好停下在一旁候着。平时一日三餐,陛下都是与太子一同进膳的,如今太子不在身边,陛下居然眼皮都没抬,丝毫没有询问的打算。
要说的话反复在脑子里滚了几圈,李福还是忍不住道:“太子殿下如今还在上书房呢,听身边内监说好像还未用膳”。
李琤将银箸轻轻搁在桌上,用茶漱口,“饿了就让人送吃的,不在朕身边,难不成真饿死不成?”
“那今夜太子殿下是睡紫宸殿,还是……”
“让他回澜光殿睡吧”,建平帝已经用好膳食,接过宫娥捧进来的汤药,一饮而尽。
澜光殿是太子居所,原本的东宫离皇城有一段距离,建平帝不可能把那么小一个孩子放在那边。
若在皇宫附近重新修建一座东宫作为太子居所,又实在劳民伤财,李琤思来想去,随意指了个离紫宸殿近的殿宇,安置李怀周。
不过,久候御侧的都知道,在小太子三岁以前,都是随自己父皇住在紫宸殿,紫宸殿旁边的厢房,已经成为太子的固定居所。
如今太子日渐年长,父子之间不好再过多亲近,建平帝勒令他回澜光殿睡。
可小殿下习惯住在紫宸殿,惯来爱用撒娇撒痴那一套,建平帝无法,只能任由着他了。
建平帝说完,拿棉帕擦了擦手,抬头看到李福欲言又止的神色,知道他想说什么,哼声道:“朕不会因此恼了谁,只是小孩儿缠人,朕这几日想独自处一处”。
李福心想,陛下自孝德皇后去后,便一直封心锁爱,情绪暴躁不稳。好容易身边陪着个太子殿下,整日叽叽喳喳的,好歹看着还有点人气儿。
若太子也不在身边,不难想象,陛下的生活得单调阴郁成什么样。
不过得到陛下肯定的答复,李总管好歹弯了唇,躬身笑道:“是,奴婢知道了”。
建平帝冷觑他一眼,冷笑:“你这刁奴,不忠主子也就罢了,居然还敢拐着弯跟朕打探消息”。
李福笑容慈祥,眼睛眯成一条线,这样一看脸上全是肉。他不怕皇帝怪罪,道:
“奴婢这是爱屋及乌呢,小殿下是主子万岁爷的血脉,奴婢爱戴陛下,自然对陛下所出的小殿下崇敬有加。虽然陛下平日对小主子多有照顾,可精力难免有限。奴婢可得替陛下看顾好小主子,让陛下无后顾之忧”。
“你这刁奴,倒是长了一张伶俐的巧嘴”。李琤笑骂他。建平帝阴郁了这些时日,终于露出个笑容,虽然淡淡的,好歹让李福觉得宽慰。
他真怕自家殿下,因孝德皇后之事而想不开。
皇帝笑过,又恢复了往日的肃穆,他视线扫向隔间,李福清楚陛下接下来要做什么,轻声慢步让人出去了。
李琤走到隔间,那里是他平日休憩之所,里面放置着成千上万副画卷,随便展开一副,无疑都是同一个人——帝王的发妻孝德皇后。
世人皆传皇帝待发妻一往情深,多年来不曾充盈后宫,只守着孝德皇后的牌位,以及孝德皇后留下的孩子过日子。
李琤不知外面传成什么模样,他也不在乎,只要不涉及章娘的身后名誉,他都可以置之不理。
外人传言帝后鹣鲽情深真假尚且不论,不过这偌大的隔间内,放置的东西全然与孝德皇后有关。
任何内监宫娥不能私自擅闯,连孝德皇后所出的皇太子,都只能经父皇应允后才能踏足,且不能随意乱动任何物品。皇帝经常把自己关在里面,往往一关就是一整晚。
此时,李琤修长白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画像上之人,向来平静醇厚的声音,此刻带了一丝哽咽。
他唤:“章娘”。
“你突然入梦,是想告诉我什么吗?”
他悲恸又痛苦,满腔的哀伤压抑多年,他感觉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他自欺欺人问:“你是不是一直守在我和孩子身边,未曾远离?若是你在的话,能不能动一下旁边的帷幔?”
如之前的任何一次,那帷幔静静伫立在一旁,纹丝不动。
李琤见此情况也不意外,他早料想到的。失望的次数多了,心也就麻木了。
建平帝一如往常,进入这内间便有千言万语诉说不尽,絮絮叨叨。外面伺候着的宫人一开始以为陛下在和谁说话,后来伺候多了,知道陛下有这一习惯,也逐渐习以为常。
李怀周在上书房待到晚上,已经是平时用膳的时间,父皇还没叫人过来喊他回去。小太子有些生气,也有些失落。他意识到父皇不在意他了,他再也不是父皇最心疼的小宝贝了。
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想哭,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根本止不住。正哭得起劲,砚平提醒他:“殿下,李总管来了”。
“什么李总管,打出去!”小太子气在头上,听也没听就让赶人。
可李福是御前大总管,他的一举一动皆代表陛下旨意,谁敢拦他?更何况,这人还是砚平干爹,是一手提拔他们这些当儿子的,砚平对李福怀有无数感激和尊崇,根本不敢拦。
李福笑呵呵走进来,甩动拂尘,弯腰行礼道:“奴婢给太子爷请安”。
“你来干什么?”太子不想看他,把头偏到一边去,傲娇得很。
老总管屈膝靠近小太子,看清他脸上的泪痕,哟了一声,“殿下这是哭了多久?”
“没哭!”李怀周突然炸毛。
李福自小太子出生就一直陪在身边,深知这位小主子的性格,一遇到伤心事儿,又傲娇又难哄。也不知是随了谁。
大抵是随了良媛。建平帝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深知皇帝幼时性格如何。
“好好好,没哭,奴婢老眼昏花的,一时看错,还望小殿下莫要怪罪”。李福打心底里疼爱小太子,笑呵呵哄他。
李怀周哼声,终于舍得正眼看他了:“你来做什么?把我饿死在这儿,岂不是好事?”
李福一听这话可了不得了,这小孩儿心里,只怕着恼得很。若这时候哄不好,怕能让小殿下记几年。
“殿下这说的什么话?殿下乃金贵之躯,皇上在紫宸殿歇着的功夫,生怕你渴了饿了,或者贪玩磕碰着了。这几日太傅不在,无人教导殿下,皇上生怕哪里委屈小殿下您哪”。
如今教导太子的是当年狄太师长子,当年狄家幼子与贤王谋反,太子只是把狄太师的幼子处理了,给狄家贬了官。至于狄家其他人,并未追究。
因建平帝对狄老的信任,太子三岁时,便拜了狄老长子狄秋为太傅。因狄太傅前几日着了风寒,不得不告假一段时间。
太子没了太傅教导,只得提溜到建平帝身边,跟着建平帝学帝王文武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