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坐回床榻握住她手,低斥道:“乱说什么?!你是孤的人,有真龙天子在你身边护着,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太子莫名慌乱,不知她今夜是为何这般。东宫被重重护卫防着,一应吃食全经过医官试毒。而且帝后那边也松了口,表示只是一时气话,不会要良媛性命。
没有人会伤她,任何人也伤不了她,为何良媛会有这样的想法?难道,她早已心存死志?!
太子想到这可能,愈发觉得不能忽略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太医早交代过,女子产后多思,安全感不足,身为夫君的,自然该多多包容。
他抱着女娘,轻轻吻在她发梢,嘶哑的声音低哄:“咱们章娘,可是要长命百岁的,一直等到亲眼看咱们周儿一日日长大,看着昔日牙牙学语的周儿,脊背弯了,头发白了,牙齿松了,是不是?”
他跟哄小孩子一样。
梁含章望着同床共枕无数个日夜的男人,这个手握至高权柄的男人,同时,还是她孩儿的生父。不知为何,她嘴角突然扯出个笑容。
她回抱住太子,将脸埋入他怀里,点头道:“我自是信殿下的”。
她瓮声瓮气,“只是人终有一死,妾父母亲缘淡薄,此生唯对尚在襁褓中的周儿牵挂不已。若妾有一天不幸去了,殿下千万要答应我,好好照顾周儿,不让他受了欺负”。
太子听着这话,只觉心下大恸,她何时有了这般悲观的想法,难道最近有人在她面前嚼舌根子么?还是说,当初帝后威胁他之事,已经被她知道了?
李琤想了想,觉得最后一个可能最大。定是底下那些个奴才瞧出端倪,就把这事儿跟良媛说了。等有机会,他定要好好整治一番。
软了声音安慰:“章娘,你是不是听到一些关于帝后的传言?你放心,皇后已经表示自己错了,她只是一时心急,并没有真正想要你性命。你是孤的人,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就连天子也不行”。
后来的李琤才知道,自己当夜之言是多么虚伪愚蠢。皇后前一脚说不会怎么样,后一脚就把人毒杀了。
他怎会有这样的自信,觉得帝后不会欺骗于他,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李琤又悔又恨,恨自己不能护住心爱之人,也恨帝后为何连一个弱质女流都容不下。
直到后来听明月这两个侍女汇报,说那段时日,有时良媛独坐时,会喃喃自语:“他会赐我鸩酒吗?”
这个“他”是谁,二位侍女不知,可建平帝,却听懂了良媛的自语。
那一刻,李琤才恍然大悟。原来当日良媛偷听到他与李福的谈话,把“斟酒”听成了“鸩酒”,加之自己一些糊涂的言论,导致良媛以为,自己要杀她。
无怪乎,她会在饮下毒茶后还纵马制造马惊,坠崖而死。无怪乎,她那晚上会这般问。无怪乎,她让他善待周儿。
原来,是这样的原因。
雪崩之时,没有一粒雪花是无辜的。如今,真相揭开的那一刻,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真正无辜,可以幸免的。
伤她最深的,害她最苦的,反而是他这个高高在上,把话说得冠冕堂皇的储君。
这事,足以让李琤悔恨终生。
如今,日思夜想的人,终于入了自己的梦。李琤只想好好抱着那小女娘,陈述自己罪孽。他罪孽深重,注定入不了轮回。入不了轮回,就无法与章娘相见。
所以,他才会听信僧道们的招魂之言。死后在忘情川,章娘饮下孟婆汤,他入不了轮回。如此这般,他与章娘,再没有相见的机会。
建平帝如何忍受!
他是万物之主宰,在天地人三界,他是人界的君王,只要他心诚,只要他不曾懈怠,终有一天,有再次遇见章娘的机会。
他如此这般想,在梦中也这般说了,不知为何,这小女娘仿佛看不到他似的,呆呆趴在草丛边上玩蚂蚱,嘴里还在细声细气嘀咕:“嬷嬷不在,宝儿可以玩”。
画面一转,又看到小娘子穿着粉色小裙,头上戴着几个嬷嬷为她摘的小花。她动作麻利爬上树干,从小窗那跳下来,走到一满身颓丧的少年身边,歪头指了指自己脑袋:“花花”。
李琤知道,那小少年就是曾经的自己。
见少年没反应,她又蹲下身子与少年并排坐一起,扯着他衣袖,软糯糯叫:“哥哥”。
“宝儿的花花,好看吗?”
少年十分冷淡,依旧不回答。
小娘子毕竟年纪小,陡然遇到这样脾气的哥哥,不由失落撇嘴,闷闷坐在旁边,不知不觉,委屈得眼里汪了一泡泪。
李琤看得心疼,很想进去抱着小娘子哄她:“你头上的花很好看,我很喜欢”。
可,他就如一个外来者一般,只能注视这一切,却不能动弹,也不能改变分毫。
梦中,依旧传来小女娘清脆的笑声。李琤眷念不已,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着往前走,很快,他恢复了意识。
……
建平帝昏睡三日,终于成功醒来,在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们,无一不喜极而泣。
尤其李福哭得最为大声。
李琤幽幽睁开眼睛,视线朦胧注视着眼前一切。只见李怀周正坐在床沿边上,泪眼汪汪看着自己,嘴里不住喊着“阿父”。
小孩子毕竟只有五岁,饶是镇定沉稳,陡然见自己一向无所不能的父皇,居然在大殿之上倒下,整整三日没有知觉。他被吓得不知哭了多少次,每日在紫宸殿守着,期望父皇如平时一样,睁开眼睛叫他“周儿”。
李怀周不知,母后在他心中,居然是这般深的执念。若是可以选择,他再也不会在乾元殿上忤逆父皇,不会让父皇被自己气得躺了整整三日。
李琤躺久了有些无力,看到五岁的稚儿,青涩童稚的脸上,依稀有梦里那小女娘的身影。他眼眶不由泛酸,抬手抚摸李怀周头发:“不怕,阿父在呢”。
李怀周见阿父终于肯理会自己,终于忍不住,整个人一头扎入建平帝怀中,哭喊着:“阿父!是孩儿错了!孩儿当日实不该说那番大逆不道之言,阿父不要生周儿的气,好不好?”
李琤没说话。他何尝不知每年祭祀花费甚大,何尝不知文武百官对此事颇有微词。可一涉及到有关章娘之事,即使被天下人唾骂,他也一意孤行,肆意为之。
他并没有生李怀周的气。相反,他恼怒的是,李怀周童言稚语的一番话,道出背后的残酷真相。
世上,再没有一个章娘了。即使他日夜诵经,年年花费巨大为章娘度厄消灾。可那个长在他心里的女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怀周当日之言,带着孩子般的天真残忍,将赤裸裸的事实披露在他面前。
意识到这一切,建平帝当日才会在极度悲怆之下,昏倒在地。
第61章
当日帝王在朝臣面前突然倒地不起, 一时朝野震惊,生怕圣上龙体抱恙。若建平帝龙驭宾天, 皇位自然是传给年仅五岁的皇太子的。
可问题是,小太子虽聪慧,但实在年幼,国赖长君,若登上帝位必定会受人掣肘,依赖于实际掌权监国之人。
待来日太子年长,知道一山不容二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必定会反击。届时, 整个大晋, 将陷入血雨腥风中。
皇权不保,他们这些旧臣焉有命在?故而,不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公道,朝野上下的文武百官, 都盼着建平帝能早日醒来。
又是一日黜朝日, 建平帝身体还未恢复好,依旧养在紫宸殿, 只是一天当中也能处理几个时辰公务,接见些军机要臣。
若有十万火急之事呈报,御前大总管李福会把人引到紫宸殿,让大臣亲自面见皇帝陈明要事。
大臣把要事汇报完,见建平帝神色恹恹,不敢再多言,得到批复后躬身出去了。走到外面看到李总管,有些想套近乎的大臣忍不住问他:
“陛下突然昏迷数日不醒, 醒来后又精神不济,太医可说明是何故?”
李福看着旁边求知若渴的大臣,伸手不打笑脸人,回道:“那日陛下与太子殿下起了争执,一时急火攻心伤及肺腑,太医说好好调养就行了,诸位大臣不必忧心”。
平时诸位大臣面见天子,天子身边必有太子陪同。可今日,只见精神不佳的陛下,却不见聪敏古怪的太子。
莫非,当日太子为孔侍郎求情,果真触怒龙颜,被陛下降旨了?
这么好一太子,居然为了他们而受罚。当日在场的臣僚,心中不免如是猜测道。
李福伺候御侧多年,早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底下心思各异的大臣在想什么,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因笑道:“太子殿下勤勉好学,此时正在上书房苦读呢,诸位大人不必忧心。太子殿下毕竟是主子万岁爷唯一的嫡子,又聪明伶俐,主子万岁爷喜爱还来不及呢,怎忍心罚他?”
诸臣纷纷放下心,如此就好。早已忘了自己当初也是反对建平帝立太子的那群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