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节,距今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若是寻常拐子,只将人拐来之后尽快脱手就是了,省得官府或是旁人发现,惹出什么麻烦。
可根据这名女郎虽说,她,乃至更多的人是被陆续转移到这个地方的。
背后之人,到底要做什么?
自后背蔓延而起的胆寒湿冷之意窜向周身,乌静寻忍不住蜷了蜷身子,下一刻却不得不眯起眼睛。
原本紧紧闭着的大门猛地被人从外边儿打开,突然照泄进来的月光混合着几盏烛火,照在乌静寻鬓发有些散乱,却仍难掩丽质天生的脸庞上,叫来人忍不住点了点头。
“这回的货色不错。”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微微笑了笑,抛给在一旁候着的男人一袋银子,又细细观察了一番屋子里那些无措又害怕的女郎,点了几个,“去,将她们带过去。”
“剩下的,你可得替我好好看着,指不一定主子瞧不上她们,还得从剩下的人里边儿选。”
乌静寻面色苍白,被选中的人就有她。
许是知道她们此番是有去无回,她没有像岑芳应说的那般一出门就被套上黑布,借着清冷月色,暗暗观察着四周的景致模样。
越看,乌静寻心中便越惊诧。
雕梁画栋、飞檐青瓦,曲折回旋之处多有明珠作灯,处处都彰显着不一般的富贵。
饶是心中早已做好准备,这伙拐子背后之人定然是王公贵族,可当那人转过身来时,乌静寻还是忍不住惊愕地瞪大了眼。
怎么会是……他?
·
另一头
裴淮光没有和裴晋光提出要一块儿去寻人,一来嘛,知道自己突然的热心肠实在立不住脚,二来,他也不想和旁人一起行动。
雪白神驹在寂静夜色中显得分外显眼。
鬼使神差般,他翻身下了马,站在巷子口,布满细小伤痕的修长手指拈起那枚早已被踩得变了形的草环。
是他今日赠给她的那枚草环。
少年眯了眯眼睛,望向黑到有几分可怖的幽深巷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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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份写日记环节——
乌般般:脑子昏昏的,想吃大馒头
裴大:(啪嗒啪嗒脚步声)——救老婆——(啪嗒啪嗒脚步声)——救老婆
裴二:我只是一个比较热心的草原小狼,别的什么也没有,嗯,就这样
第17章
巷道长且幽深,原本清冷柔和的月晖落在这里,那份皎洁都变成了能侵入人骨髓的阴冷。
少年无意识地收拢了掌心已近散乱的草环,这种草是他今日在京郊非云山上瞧见的一个新鲜玩意儿。在太阳未升、曦光未现之时,那些草在幽寂草丛中隐隐散发着肉眼难以发现的荧光。
荧光!
裴淮光自小在草原雪山之中流浪长大,眼力远胜于常人,他半蹲下去,灰蓝色长袍匆匆拂过地面,在激起的一层尘土泥垢之中,除却交叠凌乱的脚印,还有极其细微的荧光闪烁其间。
被碾碎的草汁本该早随着远去的日光暖意消逝,可它却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裴淮光慢慢站起身,手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匕首,沿着那道渐渐淡去的荧光痕迹,脚步轻如鬼魅,落在一处民房的矮墙之上。
这条小巷长且窄,越往里走,光线越暗,一排民房又低又矮,落在裴淮光眼中,都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翳。
她多半已经被人转移到了别的,不为人知的地方。
金陵城那些贵人心眼儿那么多,打起洞来只怕比雪山上的兔子还要勤快,屋子里通往别处的暗道更不知道有多少。
他只有一个人,她只有一条命。
裴淮光深深望了那紧紧闭着的小院大门,转身如风,很快就离开了这条幽深暗暗的长巷。
酒肆内染着晕黄的灯光,掌柜和小二在一旁敢怒不敢言,看着伏在酒桌前的少年姿态不羁地抓着笔,落笔时却多有迟疑。
小二心里嗤笑,刚刚这位小爷气势汹汹地叫他们开门,他们只以为是哪家贵人公子趁着宵禁都要溜着出来喝酒,没成想那位眉眼有多昳丽,脾气就有多坏的小爷只要笔墨。
看在那一锭银子的份上,掌柜大手一挥,叫他去账房先生那儿拿了东西回来,就这,那公子哥儿还嫌弃他腿脚慢,眉眼间带出了许多阴沉不耐。
小二见他憋了半天,才写好一张纸,还想探过去瞧瞧,却收了一个冷飕飕的眼刀子。
“拿去,送到北十二司去。”
北十二司?
那不是平宁侯世子爷统率的北十二骑在金陵城设下的办公地儿?
掌柜下意识就想推拒,却见裴淮光冷冷将一袋银子掷到桌上,那袋子鼓鼓囊囊的,沉闷一声钝响,不难看出其分量多重。
掌柜喜笑颜开,踹了小二一脚,喝道:“没眼力劲儿的东西,快拿着东西过去!误了贵人的事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可这正值宵禁呢,若是被逮着了……
小二苦着脸,说了自己的难处,却听那位说道:“你撞上人了,将纸条交给他们,你就能回来了。”
那纸条上是写了什么东西,这么有用?
掌柜与小二都迷糊着,却见裴淮光身形如暗中魆风,一闪就没了影。
很快,那道颀长身影又出现在长巷民宅的矮墙之上,纵身轻跃,脚下踩着的仿佛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冰冷绵绵的冬雪。
他拂去肩上沾染的露珠,消失在了那道院门之后。
·
那身影痴肥臃肿之人没有错过乌静寻脸上的异色,笑了笑,语音清越,是全然不同于外表的敲冰戛玉之声。
“这位女郎,可是识得本王?”
他姿态和蔼,被肥肉挤得几乎都看不出原本五官模样的脸庞专注地盯着人时,总会叫人下意识在心里生出反胃的情绪。
到了这个地步,他既以真面目示人,自然不怕对她们袒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都即将成为他手下亡魂,有什么打紧。
当今天子唯一的亲弟,荣王,就那样笑呵呵地站在对面看着她们。
“呕。”
冷汗悄然攀满脊背,乌静寻握紧了拳,不叫自己露出更多异样。
去岁和阿兄舜华她们一起去参加孙夫人阿耶老尚书的六十寿宴时,荣王曾经前来贺寿,传闻中骄奢淫逸、十分放浪的荣王待人倒是随时都笑眯眯的。
在看见有人因为乍一见他的真容而忍不住发出呕吐声的时,荣王那张痴肥变形的脸上仍带着笑。
“这位女郎是有什么旧疾吗?”
他的声音如同飞泉鸣玉,语气也颇和蔼,如果不是他就是那伙拐子背后之人,恐怕那些瑟瑟发抖的女郎们都要庆幸地以为他是个好人。
可偏就是这样堪称慈蔼的问候,叫那带着她们过来的中年妇人白了脸,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主子息怒!是奴婢办事不周。”
“无妨,及时弥补就是了。”荣王仍是笑眯眯的,“我不希望王妃身边流淌的,是这样的脏东西。”
主仆俩之间说话并未避讳她们,可她们却听不懂其中的意思。
王妃?荣王妃?她不是早已仙去了吗?
中年妇人点了点头,站了起来,随着她的脚步,一下又一下,被带来的六个女郎都不由得靠得更近了一些,单薄冰冷的脊背靠在一块儿,仿佛能带给她们危境之中一点难得的温暖。
‘欻’的一声,鲜血溅在脸上、身上,带来比方才肌肤相贴时更加直观的温热。
乌静寻僵在原地。
她斜对面的那个女郎,方才不小心‘呕’了一声,捂着嘴悄无声息地掉泪,她知道自己犯了忌讳,已经是活不了了,哪怕她知道自己被带到这里,能活命的概率犹如烛台上最后一点儿残存的引线,太小太小,可是在危险临近时,她还是忍不住迸发出强烈求生的欲望。
可中年妇人手里的剑比她更快。
一道血线闪过,她力道控制得极好,喷洒出来的血液几乎都只浸染进了那些瑟瑟发抖的女郎身上破烂的衣衫之中,那柔软的芙蓉织花地毯上仍一片富丽堂皇,留不下半分污渍。
失去生息的人被人粗鲁地抓着头发拖了出去,软软垂下的手腕路过高高的门槛,发出令人心碎的空裂声。
乌静寻闭了闭眼。
“好了,不懂礼节的客人已经离开,我们可以继续了。”荣王拍了拍手,似是感叹道,“肮脏的身躯,却有着最纯净蓬勃的生命力,上天造物,实在不公平。”
屋子里静悄悄的,大家连呼出的鼻息都轻得不能再轻。
“春许,带她们过去吧。”荣王脸上的笑容突然落了下来,“王妃不喜欢有生人过来,我要先哄一哄她,叫她莫要生气,有人为她送来了致歉的礼物,是苍天的怜爱,是她应得的永生。”
越说到后面,荣王的声音越小,乌静寻脸上装出一副茫然失措的模样,耳朵却努力支起来,想要从荣王口中得到,哪怕一点点有用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