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大病初愈,不宜动气。还是早些回去吧。”乌静寻不偏不倚地对上她气急的脸庞,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婉动听,却好悬没将佟夫人气得再厥过去,“反正阿娘说什么,我都是不会听的,不如省省工夫。”
佟夫人看向那双被她不喜了很多年的狐狸眼。
在她看来,一个端庄守节、知书达理的女郎怎么能有那样一双活色生香的妩媚眼瞳,那是邪祟,是不祥的象征。
在她的训诫下,乌静寻也习惯了垂着眼说话,是以佟夫人并不习惯这样和乌静寻对视着说话。
她胸口高高起伏不断,到最后只憋出一句:“好,好,你真是出息了!仗着自己要出嫁作世子夫人,就这样不将我放在眼里。你也不用你那蠢脑子想一想,你嫁到家大业大的平宁侯府,背后没有娘家人撑腰,你能得到什么体面!你那阿耶是指望不住的,你还不紧着你阿兄与我,到时候你被人休弃回府,也莫怪我救不了你!”
阿耶靠不住,阿兄更靠不住。
乌静寻轻轻嗤笑一声:“阿娘放心,若有那一日,我定然不会上门叨扰。天下何其大,我随意找个地方了此残生就是,不劳阿娘费心。”说完,她抱起还在冲着佟夫人低低吠叫的馒头,转身走了,还不忘吩咐翠屏与紫屏,“替我送一送阿娘。”
她抬起脚,正要跨过门槛进去,就听见背后传来王妈妈的惊呼。
“夫人!夫人您怎么晕过去了!哎哟,快来人把夫人背回去!”
绣着折枝桂兰的裙摆微微漾开一点弧度,那道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
佟夫人原本只是装晕看看那突然跋扈起来的不孝女是怎么个反应,可乍一见乌静寻竟然真的狠心至此,她眼一翻,这下是真的晕过去了。
乌静寻坐在罗汉床上,黄花梨小几上放着一本医书,馒头努力地跳了上去,嗅了嗅医书,觉得不好玩儿,又趴在主人膝上,准备舒舒服服地睡一个好觉。
新主人可比旧主人好,又香又软,有着小狗之前从来没有奢想过的温暖怀抱。
‘啪嗒’。
有什么东西陷进馒头蓬松柔软的毛毛里,砸出一个小小的水坑。
馒头担心地抬头‘呜呜’几声,换来一双细腻温柔的手轻轻摸着它的脑袋。
“我没事。”乌静寻深深呼出一口气,一边哄着脑子不大好使的小狗入睡,一边拿起医书认真学习。
阿娘有一句话说对了,假使哪一日她与裴世子也走到了无法再继续的地步,她总要有一技之长傍身才是。
·
裴晋光一直在暗暗提防着裴淮光可能的挖墙脚行为,可直到婚宴前一日,脾性随性到有些不定的少年也安安静静地没出来作妖。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何况,二郎自幼就是一个执拗性子,不是会轻易言弃的人。
就在裴晋光凝眉思索的时候,一簇长箭矢破空而来,牢牢钉在院子里那颗老榆树的树干上。
裴晋光望了望箭矢射来的方向,沉默着解下上面的字囊。
‘七月十五,大凶,边疆不宁。’
字迹遒劲有力,却很陌生。
七月十五,是他与静寻成婚的日子。
纸条上的字,分明又意有所指。
联想至周庆帝对荣王一事突然反常的态度,与荣王、荣王世子乃至昌邑郡主一反常态的安静不惹事,裴晋光心中浮现出淡淡忧虑。
……他并非像她所赠的青竹那般刚正不阿、磊落坦荡。
他亦有私心。
明知天子疑心深重、裴家进退维谷,更有荣王一脉兴风作浪,可他还是想与自己的心上人长相厮守。
裴晋光并不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可若他走了,静寻该怎么办。
这时,裴晋光竟然感谢起裴淮光存着的那些,令他如鲠在喉,千万次觉得本不该有的念头。
至少能多一个人护住她。
裴淮光射出那一箭之后,故意去露了一面:“阿兄明日就要做新郎,为何还一脸苦大仇深?”
面对他话中的挑衅,裴晋光亦是皮笑肉不笑:“即将为人夫,背上所担之责更多。这种甜蜜的辛劳,二郎大抵是不会懂的。”
“哦?”裴淮光扯了扯唇角,没再继续逗留,却听得背后的人赞叹一句:“你的悟性自小就很高,学武是这样,读书练字也是一样。”
“二郎何时练成了左手字的本事?今后若是有了侄儿侄女,你也教一教她们。”
裴淮光回眸。
“报酬呢?”
见他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裴晋光微微肃整神情:“二郎,我不想拉你下水。”
晚了。
裴淮光看向烈日穹空,琥珀珠一般的眼瞳眯了起来:“是我自愿要跳,与你何干?别往自己头上扣帽子。”
若是绿帽子,戴戴也还行。
那日从太清殿出来以后,后背漫上的濡湿冷汗叫裴淮光发觉,金陵与草原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这里更野蛮,更血腥。
权力是最好的东西,也是他缺少的东西。
裴淮光的回答并不叫裴晋光满意。
见他又要皱眉说教,裴淮光及时喊停,提步往外走:“我尽力了,要怎样选,随你。”
裴晋光又一次叫住了他。
“二郎,我们来打个赌吧。”
又赌?
裴淮光背对着他,嗤笑一声:“上回赌局我赢了,你不也没兑现你的诺言?”
“一次是偶然,二次或许就不是了。”裴晋光面不改色,“一句话,赌还是不赌?”
赌他能不能平安在这场厮杀死局中顺利回来,赌二郎能不能护佑整个裴家与静寻安宁。
到时无论结局是哪一个,裴晋光都不会后悔。
裴淮光握住拳,掌心里好像多了颗圆滚滚的紫珍珠。
“我赌。”
·
乌沛丰按照他的承诺,无论与佟夫人闹得多僵,在乌静寻大婚这一日,他还是赶了回来,与佟夫人再做一日貌合神离的夫妻。
喜事嬷嬷们无不赞叹新妇的美貌,站在一旁的亲朋好友看着新妇梳妆,也都是艳羡交加。
掐丝珐琅绘花鸟雀鸣图样铜镜中映出一张极为出挑的面容,
瓌姿艳逸,柔情绰态,当得起一句精妙世无双。
乌府内一片鼓乐喧天,绵绵不绝的丝竹管弦之声随着到处可见的大红喜字将府内气氛烘托得热闹极了,在亲友们的笑语中,乌静寻只平静地坐在镜前,等待完成她命运的交接。
按道理说,与裴世子打过那么多次交道,乌静寻应当对婚后的生活生出许多期待,可她心里就是一直紧紧悬着,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摄住她的心脏,让她不得开心颜。
眼看着都要到了迎亲的吉时,门外还没传来动静,渐渐的,亲友们开始低声议论起来,紫屏与翠屏脸上也都带上了焦急之色。
姑爷可别在这种紧要关头掉链子啊!
没等多久,长廊下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以为是平宁侯府迎亲的依仗终于来了,放松下来正要继续说笑,却听得小厮喘着报信——“不好了!北境突起战乱,裴世子,裴世子方才已经穿上盔甲,紧急点了三万人出城门去往北境迎敌了!”
迎敌作战,保家卫国,这是一个将士的本能与宿命。
可,可是,在这样的大喜日子里……
众人怜悯不忍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新妇身上。
这般好颜色,竟都白费了。
佟夫人听得动静,风风火火地过来,也不顾有那么多人在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众人脸上都不免带上了几分尴尬之色。
乌静寻没有说话,只沉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甚至都说不上是一场镜花水月。
就在佟夫人骂得起劲儿的时候,乌须琮过来匆匆拦住她,面带愠色:“阿娘,别说了!”
廊下又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小厮又来报:“夫人,大公子!裴家来人接亲了!”
众人的目光顿时望了过去,不是说裴世子领兵出去作战了吗?
小厮挠了挠头,脸上有些不知该怎么说的糊涂样,急得黄梅珠都跺了跺脚:“哎呀,你快说呀!是谁来接亲了!”
小厮眼一闭心一横,大声道:“是裴世子的弟弟,裴二郎!”
乌静寻几乎静止的眼睫颤了颤。
众人沉默。
弟代兄行昏礼,好像……也可行。
“他还带了只大公鸡过来,胸前绑着红花,可威风了!”
“裴二郎说,叫大娘子不必顾忌,在他与大公鸡之间二选一,选中谁,就叫谁替裴世子和她拜堂行礼就是了!”
-----------------------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日记小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