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着那帐子,就像是瞧见大慈恩寺后山的血,一时之间有些失态了,嫂嫂见谅。”说完,他就想直起身子,乌静寻手上却一沉,隔着薄薄一层绢帕,她清晰地感知到手臂之下,脉络之中,那如春日化冰雪水般汨汨不绝,汹涌而旺盛的生命力。
她不由得对此时突然显出柔弱之态的小叔生出几分好笑与刻薄的讥讽。
情爱这种东西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连眼也不眨连杀数人的刀客都能为了叫她换下新婚才会用到的百子千孙帐而耍上小心机。
他这样的人会晕血吗?不过是使些心机想让她换下喜帐而已。
见乌静寻沉默,裴淮光此时是背朝着她的姿势,他略回头,看见女郎玉一般的侧脸,鲜艳柔润的唇紧紧抿着。
像是有些不乐意。
裴淮光幽幽的声音在黑暗的内室中响起:“若是我看着这帐子,心中惧怕,只怕这伤口愈合的速度更加慢些。到时候,更少不得要来麻烦嫂嫂了……”
他话音刚落,乌静寻便点头答应:“我明日叫人换下就是。”她的声音清冽淡淡,带着一股淡淡的警告意味——我已经满足你的要求,莫要再起幺蛾子。
裴淮光心知肚明她是不想自己再纠缠才痛快答应,但心里还是有一股满足与哀怨交缠不休的奇妙感觉。
裴淮光换好药之后没再说话,沉默着走了。
乌静寻在夜色中望着那副喜帐,上面石榴累累、孩童憨态的每一细致图案,都是她亲手所绣,但正如她绣这副本该承载着新妇羞赧、期盼与憧憬等等美好心愿时的心境一样,答应换下这副喜帐时,她心里亦没有多少波澜。
她不想让裴淮光打扰到现在的生活,所以愿意勉力周旋,换下象征着新婚喜庆的帐子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裴淮光走了好一会儿,乌静寻仍坐在罗汉床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在柔和月辉下,喜帐上用缕金红线绣成的累累石榴发出的喜庆光彩。
她的这些阴暗小心思,在月光下似乎无所遁形,可裴淮光是知道的。
……只是他也不在乎。
廊庑下两个女使的脚步轻快。
紫屏嗔怪地瞪她一眼:“现在只有娘子一人,看着那喜庆的帐子岂不是触景生情,更想姑爷了?”
翠屏作恍然大悟状:“你说得是!娘子没出嫁时就念着姑爷,都犯了相思病了呢!都说医者不自医,只要姑爷一回来,娘子这相思病定然就药到病除了!”
后边儿依稀又传来些许话音,伴随着女使们低低窃窃的笑声,裴淮光忽地痛恨起曾为他避开过许多次灾祸的灵敏听觉。
听不到,不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了吗?
这是他入夜来缕云园的第三晚。
看着那副色泽清雅的帐子柔柔垂下,质地细腻轻盈的云片纱拂过女郎手腕,像是情人无声呢喃的爱抚,落在裴淮光眼中,像是幽幽点燃的一簇青莲业火。
烧得他内里泛起细腻隐秘的痛。
女郎冰冷的指腹落在后背上,那阵疼痛又悄然消融。
裴淮光闭着眼,靛蓝发带下的俊逸眉眼罕见显出几分挣扎与苦痛。
乌静寻面无表情地替他换好药,这样的事做了三次,早已娴熟。
“好了,走吧。”
这是两人今夜见面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看样子,也是最后一句。
裴淮光可耻地贪恋这唯有她们二人相处的短暂欢愉,沉默地拢好衣裳之后,没头脑地突然说道:“嫂嫂,今日我读了一本诗集。”
他猜测她许是喜欢阿兄那样文武双全、从容弘雅的男子,读书、习字,都变成了练刀之余他常做的事。
看出他神色之中莫名的天真,乌静寻偏过头去。
她很想表现得再刻薄些,说你还会读书?可多年教养使然,她只能沉默。
哪怕她知道这样的话其实说不准能更快帮助她解决这个麻烦。
裴淮光似是没有察觉她眉眼之间的淡淡不耐,犹自道:“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是李太白的诗。
乌静寻垂着眼,没说话。
裴淮光转过身去,支合窗上糊着薄薄一层纱纸,根本遮挡不住清冷月辉落在她身上,一身冰肌玉骨,脸上却端庄无瑕,像是莲花座上垂眸看向悲苦众生的菩萨,那样博大慈爱的胸怀,唯独容不下一个他。
“我待你,就如这月光一般。”
“嫂嫂,你该知道。”
多么可笑,他说着背伦忘礼的话,还要提醒她,她们是叔嫂。
裴淮光站起身,回金陵这小半年,他身形又拔高许多,这样一站一坐之间,很容易催生出居高临下的傲慢与逼促。
但是……
乌静寻只感觉到一阵沉重的叹息与哀怨。
他叹息什么?哀怨什么呢?
这样不容于世人之间的情愫一旦曝光,他多半只被阴阳怪气几句‘少年风流’就过去了,她却要面临全盘离析的困境。
市井之中会传出怎样难听的言论,耶娘阿兄会投来多么厌恶失望的目光,老太君她们会感叹一些娶妻不贤的话……
就凭这点儿情意,就会让她堕入难复平静的境地。
又叫乌静寻怎么接受?
“等到卯时,太阳升起,月光也就不复存在了。”乌静寻抬头看着他,他的瞳色在暗夜之中仍像是琥珀珠,可就是这样浅淡的瞳色,哪怕主人再作出什么深情模样,都只会让人感觉轻佻。
至少乌静寻是这么觉得的。
“你的情意,也是如此。”
少年人的情意一旦燃起,就像是夏日热风、冬日野火,烧得他们只管闷头闷脑向前冲,全然不顾这些灼热滚烫的情意是否会灼伤旁人。
不过是水月镜花,乌静寻若信了,当真了,才踏出去一脚,就会坠入深不见底的静湖之中。
没有人可以救她。
“你的伤好得很快,用这药再涂上几日,叫伺候你的女使或是小厮替你换药就是。”乌静寻今日过去给老太君请安时,琼夫人说给二郎房里塞了几个模样秀丽的女使,话里似乎藏了些什么,但乌静寻不愿深思。
她伸出手,凝着霜雪一般的掌心盛着一瓶伤药。
裴淮光只是看着,没有动手去接。
“我不能再来了吗?”
乌静寻的声音同样很轻,却坚定:“如果你想让我活下去,就请不要再来了。”
“缕云园是我与你阿兄的小家,与你没有半分干系,小叔。”
裴淮光默然良久,接过伤药,同样冰冷的指腹擦过她的掌心,月光也毫不吝啬地落在他长而敦直的背影上,只是那道身影很快就遁入黑暗之中,再也寻不见。
乌静寻闭了闭眼。
她知道,能被性命这种事威胁到的,只有真心爱护、珍惜她的人。
……但那又如何呢?
华骨端凝的女郎眼中的情绪比月光更冷、更淡,她不想将命运再递给旁人来决断。
糊涂十几年,接下来她总该顺着自己的心意活才是。
·
接下来几日,裴淮光没有再来寻她。
也只有在翠屏念叨那日在后山遇到那伙黑衣人的时候,乌静寻才会迟钝又短暂地想起那道清癯颀长的身影。
“有人寻仇,咱们只是运气不好撞上而已,莫再说了。”
翠屏看出娘子心绪不佳,乖乖哦了一声,又帮着她去淘洗、烹干药草。
乌静寻在为琼夫人制作敷腿的药膏。
却有琼夫人身边的女使过来请她,说是府上来了客人,请她前去待客。
乌静寻颔首,换了身略微鲜亮得体些的衣裳就去了前院花厅。
里边儿除了她的婆母,还有一位头戴金珠冠,身着蜀锦裙的年轻女郎。
是昌邑郡主。
每一次与这位郡主本人,或是相关的人见面,总没什么好事,乌静寻下意识紧绷身形。
昌邑郡主看着乌静寻,她正屈膝行礼,梳着妇人髻,没有垂下须发掩饰之后,一截细腻若暖玉的脖颈愈发显眼。
显眼得有些让她有些遮掩不住心底的戾气,想要折断这一截漂亮的颈子。
可是还不行,父王还需要她。
死了的人,一身腐气,血也就无用了。
想起那日意外发现的秘密,昌邑郡主的脸色有些难看,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日太后意味深长的眼神与笑容。
“世子夫人不必多礼。”昌邑郡主整理好心绪,笑吟吟地叫了起,对上那张恭敬的美貌脸庞,她平心静气道,“我今儿路过贵府,想着给你送封请柬过来。”
“这月月底,我要在西山举办一场马球赛,又怕人不齐,坏了太后与皇后为我筹谋的一片好意。”昌邑郡主点到为止,“都说世子夫人纯孝事君,想来一定会答应赴赛,不忍叫我落单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