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抗拒自己。
裴淮光好整以暇地靠着柱子上,声音有些低沉地指导着她如何和马儿互动,看着她的手轻轻梳过马儿雪白的鬃毛,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哪一抹白更加晃眼。
乌静寻亲昵地摸了摸马儿神气活现的大眼睛,扭头问裴淮光:“它叫什么名字?”
炽烈天光下,女郎无一丝脂粉修饰的脸庞却因为纯然无遮掩的笑意而美得惊人,裴淮光心神一晃,又卑劣地不想叫她看出不对劲。
这样她就能多对着他笑一笑了。
他整理好心绪,垂下眼,懒洋洋道:“白珍珠。”
乌静寻想起那把叫做珍珠的漆黑长刀,默然一会儿,最后决定还是不理他,继续和这匹得了新名字的马儿说话:“白珍珠?你的名字叫白珍珠吗?真好听。”
白珍珠有些困惑的目光在女郎与主人身上来回游走。
老子不是叫大白马吗?白珍珠是谁?
在马儿纯洁迷茫的眼神中,裴淮光咳了咳:“时辰不早了,走吧。”
乌静寻依依不舍地收回手:“我该选择哪一匹马?”
既然是要学骑马,她自然该自个儿选一匹。
可是,乌静寻环视马厩,这里边儿都是些高头大马,似乎,都不太好驾驭的样子。
裴淮光似乎是看出了她眼底的踌躇:“我给你准备的马,在丛山。”
丛山?
乌静寻下意识道:“那我叫人去准备马车。”
“麻烦。”裴淮光低低啧了一声,走过去将早已按捺不住的白珍珠放了出来,长腿一跨翻身上马,对着乌静寻伸出手,“我直接带你过去就是,奔马只要小半个时辰,你坐马车慢悠悠过去,天都要黑了。”
小叔与嫂嫂共乘一骑,这……
乌静寻没动,仰头看他的样子又气又可爱。
才反应过来又被算计了?
裴淮光想笑,弯下腰去,长臂一伸,气鼓鼓立在原地的女郎身子如同绿蝶纷飞,转眼间就坐在了马上。
“坐稳了。”
裴淮光握紧缰绳,乌静寻只来得及接过翠屏拼命蹦起来低过的帷帽,下一瞬便感觉整个人都像是腾飞起来一般,身后的宅院景物不断后退。
乌静寻勉强带好帷帽,偏生马上颠簸,两人之间距离拉远又拉近。
半透明的白纱随着风纷飞,裴淮光能看见白纱下她紧绷的脸庞。
“不要生气了。”
她怎么能不气?
乌静寻讥讽道:“我说你怎么那么好心,愿意答应老太君叫我骑马,原来还是打着这样的龌龊心思。”
龌龊心思?
裴淮光品了品,欣然认下:“你说得对。”
乌静寻平生第一次翻了白眼。
说这人厚脸皮吧,可他又着实不要脸。
第47章
金陵的八月向来烁玉流金, 可骑在马上,迎面拂来的风里似乎都将暑热撇了个干净,隔着帷帽薄薄一层白纱, 乌静寻眼中只有苍翠夏树与远处玉带一般的长湖。
还好裴淮光还算理智,没有带着她公然在张袂成阴、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奔马而过, 而是走了一条更僻静的路。
乌静寻甚至能看见长湖之上,船夫立于采莲的轻舟之上,轻巧地划过簇簇芙蕖绿叶,将一捧鲜绿莲子递给岸上的妇人。
炽烈天光下,湖面波光明灭,泛起的细碎金光落在女郎眼瞳之中,绵绵不断的风吹乱她鬓边的发, 有几缕不知是恰好还是无意,柔柔拂过少年郎紧绷的下颌。
有些痒。
乌静寻还是头一回感受到跑马的滋味, 这样畅快自由,她很快便沉浸在路旁飞逝的景致之中, 其实没什么特别,只是她从前绷紧得久了, 格外贪恋一些无拘无束的感觉。
待会儿再同裴淮光算账。
裴淮光有些意外地感知到她原本因为气急而紧绷的身子慢慢软化,有帷帽遮挡着, 他并不能看清她此时的神态模样。
但, 她不生气了, 总是好的。
从金陵到丛山,奔马只需小半个时辰,满山青绿近在眼前,乌静寻也尝够了自在山风拂过自己的感觉,待白珍珠停稳, 身后之人却没有要下马的意思,少年郎微凛清苦的气息没有了风的阻挠,完完全全地将她笼罩其中。
乌静寻蹙眉,手捏成拳头,狠狠给了裴淮光一个肘击。
裴淮光咽下喉咙中将要溢出来的闷哼,她倒是会找地方,前两日才受的伤还没好利索。
不过他也不吭声,只利索下了马,自下而上地看着她:“谋杀亲小叔?”
乌静寻面不改色心不跳:“你可读过一句话‘祸害遗千年’?依着小叔你的资质,定然不会被我轻易就害了去。”
旁人被骂,都要不高兴。
可裴淮光不一样,他就喜欢乌静寻朝着他发脾气时独特又鲜活的模样。
阿兄见识过的,可没他多。
“我扶你下马。”
白珍珠生得实在威武雄壮,乌静寻方才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马背与地面的距离恐怕都有四五尺了,她不会骑马,却看过旁人骑,只要踩着马镫慢慢下去就好。
她很有骨气,理都不理裴淮光,他的目光一刻不错地落在她身上。
看着她微白的面颊,看着她紧紧抿着的唇瓣,看着她的手都紧张地揪紧了白珍珠的鬃毛。
一向坏脾气的白珍珠不知怎得,没吭声。
乌静寻身段再轻盈灵巧,终究是头一回接触马,还是低估了下马到地面的难度,眼看着她就要仰身摔下,裴淮光上前稳稳握住那截细柳似的腰肢。
人人道,柳腰身。
值舍里的人有时候会看些不正经的闲书,还会分享给他,裴淮光对那些风花雪月的闲书自然不感兴趣,但偶尔他们凑过来时,书页上的几行字也会飘到他眼里。
裴淮光读书不多,六岁之前那些启蒙的东西早已忘了个干净,也就是撞上了那个怪人,教他武功,有时候还要盯着他习字。
“丑是丑了些,但好歹能看。”怪人老头看着他的字,直摇头,裴淮光有些无语,低下头去拨弄柴火堆,架上的铁锅咕噜噜冒着热气,在深秋的草原里,一碗带着肉香味儿的热汤,已经是很多人羡慕而不得的好东西。
他琢磨着要不要再加些果子草进去叫肉汤更醇美好喝时,一身灰黑长衫的老头望向北边,据说那是金陵的方向。
“人在草原,也别忘了你的根在哪里。”
老头说得意味深长,裴淮光那时只不以为意。
他给自己取了‘温都苏’这样一个草原名字,他自己就是自己的根,才不会像老头那样别别扭扭,为什么家国情怀辗转反复。
现在想起那老头,裴淮光心里还是有些奇怪的感触,但总是感激居多。
若不是老头逼着他认字习字,他也不能一下就从那闲书里读出那么一句。
裴淮光还记得第二回见面,在碧游庄时,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伏在树下圆桌上,他在树上看着那截细腰,忽地有些好奇。
一只手掌覆上去,恐怕都嫌多。
两人之间的气息交裹,随即很快又分开。
乌静寻眼睛被气得更亮,很想骂一句‘登徒子’,可又怕他听了,反而更得劲儿起来。
她冷淡地转过身去,白珍珠看着她泛红的耳廓,有些好奇,凑上前去,想舔一舔。
“你说给我准备的马儿呢?”
乌静寻原本绷着的脸在白珍珠好奇的大舌头攻击之下颇有些溃不成军的意味。
裴淮光本该主动上前帮她,可乌静寻一双眼因为惊吓和生气而变得湿漉漉的,眼尾泛着一点旖旎的红,这样望过来的时候,裴淮光有些坏心眼地想多看一会儿。
就犹豫了那么一会儿,乌静寻原本惊慌的眼神顿时化作刀子,嗖嗖朝他扎去。
直到看人真的快要恼了,裴淮光才懒洋洋指了指在一旁无聊得啃草玩儿的白珍珠:“这不就是马?”
她刚刚还差些从那上边儿摔下来!
乌静寻气鼓鼓地瞪着他:“你根本就不是诚心想要教我骑马的!既然如此,为何要在老太君面前应下?”
丛山向来是个清净地,除了燕雀鸟鸣,和擦过耳畔的轻微风声,只有女郎气急了微微加重的呼吸。
他撇开视线,不去看暗绿骑装包裹下过于起伏明显的柔软弧线。
裴淮光很无辜:“你要学骑马,是为了打马球,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