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刚被佟夫人弄糟的心情变好了。
她正想将信纸折好放在匣子里,却扫到信纸最下端还有一行小字。
字小,墨色也淡,让人怀疑是不是他无意中挥洒上去的。
‘思卿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翠屏与紫屏见娘子看自家姑爷的家书,看着看着,脸就红了,都忍不住对视一眼,乐乐呵呵地转身出去了。
这个时候,想必娘子需要独自回味一番其中的甜蜜滋味。
·
很快便到了马球会那一日。
这项活动在金陵女郎间颇为流行,乌静寻从前被佟夫人拘着在家里读书抄经,从未参与过这样的活动,今日她虽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阴招谋算,但看着周围女郎们都是一副生机勃勃,无比期待的模样,她也跟着兴奋起来。
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要上场的女郎们很快被分为两队,乌静寻正巧和黄梅珠分在一队,黄梅珠激动地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个不停。她知道小姐妹从前都没有上场打过马球,但这时候她怎么能说这种话扫兴?只能拍着胸脯保证:“你到时候就跟着我,我护着你!”
乌静寻不想拂了她的好意,笑着称好。
但她这几日都骑着白珍珠打马球,陪练的人么,自然是她的好小叔了。
一边冷着脸,一边却又帮着她指点马球。说实话,乌静寻都有些看不懂这人了。
一声哨响,女郎们翻身上马,依次进场。
黄梅珠羡慕地看着乌静寻□□那匹神气活现,瞧着就与别的马不同的雪白神驹,美人就是要配好马!
要上场的女郎们今日打扮得都很简单,身穿窄袖袍,脚踩齐膝长筒皮靴,素面英姿,很有几分飒爽滋味。
很快,那颗拳头大小的球便在数支弯月形球杖间灵活跃动。
乌静寻知道自己只是突击练习了几日,比不得她们那些经验丰富的,因此并没有一昧凑上前去,只安静等着,手里紧紧握着那支弯月形球杖。
半局下来,还真让她寻着机会进了一个球。
看着她们欢呼雀跃的模样,昌邑郡主冷笑一声,策马来到乌静寻身边。
两人侧身夺球间,离得难免近了些。
乌静寻听见昌邑郡主幽幽的声音响起。
“世子夫人还不知道吧?”
“先前我快要入场时,得知一个消息。”
“说是平宁侯世子,裴晋光,昨儿个死在战场上,尸骨无收。”昌邑郡主看着乌静寻陡然抬起的眼,笑吟吟道,“新妇还未做成,就成了寡妇。世子夫人,可要节哀啊。”
第48章
马球场中喧闹声沸反盈天, 可乌静寻现在觉得五感灵敏得过分。
看台上众人嘻笑助威的声音、风擦过耳畔的声音、马蹄踏过草甸地面的声音,还有对面女郎饱含恶意的笑声,一一传入她耳中。
还有她自己一声又一声, 沉闷又快如擂鼓的心跳声。
马球场上两个女郎挨得近些抢球本是常见事儿,可乌静寻与昌邑郡主各自的马马脸都快贴一块儿对骂起来了, 两人还没分开,众人的目光便越过数条灵动身影,落在她们身上。
昌邑郡主满怀期待地紧紧盯着近在咫尺那张美人面,她期盼着从上面看到惊愕、绝望、难过等等她这些时日所经受的痛苦。
那些苦难,应该全部映现在她那张美得让人心生厌烦的脸庞上。
可她失望了。
乌静寻只是面无表情地拉紧缰绳,白珍珠高声咴咴,一双神气活现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对面那匹油光发亮的大黑马。
呸!比之前住它对门儿那匹玄光骋还要讨马嫌!
两人之间隔开了一些距离。
乌静寻单手握紧球仗, 另一只手在束发的簪子上摸了摸。
来马球场之前,她对着镜子, 戴上了裴淮光在生辰那日送给她的那支簪子。
三朵小小的铃兰吊珠里,每一朵里都藏着一枚小小的暗器, 那是留给她自保用的。
现在情势没有那么危急,可乌静寻无比冷静地取下其中一朵铃兰, 回忆着那日裴淮光在白珍珠身上指下的穴位,对着昌邑郡主微微一笑。
昌邑郡主见她不哭反笑, 有些奇怪, 这人是大受刺激之下失心疯了不成?
她犹疑间, 对面身着焦茶绿窄袖袍的女郎陡然动了。
昌邑郡主看着乌静寻又加入马球争夺之中,鲜活明媚,炽烈天光下那张染上红晕的脸庞愈发勾人瞩目。
她恨恨地握紧缰绳,忽然对裴晋光觉得有些不值得。
他本可以留住一条命的,可为了这样一个女人, 听到他的死讯后不流泪不心痛,甚至还能如常打马球的女人,世间再不能见那道伟岸身影。
不知道裴晋光在九泉之下,看到这一幕的话,会不会后悔曾经那个绝情拒绝她,却坚持履行婚约自己?
昌邑郡主微微出神间,她的马儿比她更快感受到危险的到来。
马儿不安地抬起蹄子,昌邑郡主心不在焉地紧了紧缰绳,下一瞬却猛地听到来自身下马儿痛苦的哀鸣声。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重重跌倒在地,赤马痛苦焦急之下险些将马蹄踏在她身上,昌邑郡主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只会下意识躲避,可刚刚一挪动身子,她就感觉身上一阵剧痛,连喉间都蔓延上了浓郁的血腥气。
原本热火朝天的马球场上因为这场突发的意外安静了一瞬。
看台上传来了尖叫声,很快有人叫停了比赛,乌静寻漠然地看着女使们小心翼翼地将面色苍白、嘴角隐隐有一丝血迹的昌邑郡主抬上担架,手背绷得紧紧的,上面青紫脉络清晰可见。
黄梅珠正在兴头上呢,突然被喊了停,有些不满,但看着昌邑郡主那副面如金纸的样子又觉得有点可怜,她驱着马儿来到乌静寻身边,唏嘘道:“还好静寻你运气好,头一回打马球呢都好好儿的。昌邑郡主可真倒霉。”
她不是倒霉。是活该。
她们要如何针对自己不要紧,反正乌静寻亦不会傻傻等着吃亏,她的簪子、袖口还有腰封上都藏着防身的武器。她已经想好了,若是今日昌邑郡主又要作甚么局,她也能小心避开。
可她们偏偏越过她,将手伸向了裴晋光。
诚然,乌静寻对裴晋光并不是什么缠绵悱恻的爱情,甚至那一点夫妻情分都过于浅薄了,可裴晋光是为北境人民争取太平安宁的将军,是为晋朝守卫疆土、重振国威的英雄!
他们怎么能,怎么可以——
黄梅珠似乎察觉到了乌静寻的不对劲,女郎鸦青长睫下隐隐凝着泪珠,呼吸也有些重,从马上伸出手去拉她的胳膊,关心道:“静寻,你害怕啦?没事,不是所有打马球的人都会像昌邑郡主那样倒霉的!”
她是好心安慰,可乌静寻不能向她诉说此时心头的委屈与茫然。
在听到那个消息的几瞬间,她也曾怀疑过,裴世子战死一事是昌邑郡主故意诓她害她心神不宁,好在马球场上出糗。
可转念一想,昌邑郡主每回提到裴世子时那样隐秘而阴沉的态度,底下藏着的情意与恨意已经呼之欲出。
乌静寻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对一个男人有着好感与憎恨的女人,会随意拿他的生死之事开玩笑。
裴世子,裴晋光。
那个原本只存在于婚书之上的名字,突然有一日从青年的唇齿间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
乌静寻恍惚间回到了四月的碧游庄。
在杏花春影里,在新绿柳树下对她微笑着说出自己的名姓,又温声问她记不记得他的裴晋光,裴景之。
惭光景之诚信兮,身幽隐而备之。
她抄书时,这句藏着他表字的诗也曾被她写过千百遍。
可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有什么东西掉到了白珍珠蓬松漂亮的鬃毛里,砸出一个小小的坑。
·
乌静寻浑浑噩噩地回到平宁侯府,跟着一起去的翠屏原本高高兴兴地想和她分享第一回看马球赛的感受,她是第一次,娘子也是第一次,但是上场打和场下看的感受总归是不同的嘛!
可是娘子的心情很不好。
翠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见乌静寻蜷在车厢一角,一言不发的样子,有些担心,没话找话:“娘子,你簪子上的铃兰怎么掉了一个?”
裴淮光为她打造的这枚簪子有些奇怪,按住铃兰顺数第五片花瓣,里边儿藏着的毒针就会射出,那毒针进入肌理之后,针体会随着毒性的散发渐渐消融在肌理之中,会让伤者更加痛苦,却找不到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