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闺房之内的欢声笑语仍萦绕在耳,可该与她一同赏那喜帐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护送裴晋光衣冠冢回来的人远远看见一个白衣女子骑着大马疾驰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玄衣少年,心里隐隐就有了猜测,恐怕那就是将军的妻子,平宁侯府的世子夫人了。
待离得近了,女子匆匆翻身下马,动作太急险些跌下马去,众人心里都是一急,见她很快便反应过来安然落地,一张素净芙蓉面上满是泪痕,彼此叹息着对视一眼,就是了。
见乌静寻径直走向那个被血旗裹着的匣子,捧着匣子的赵无崖从马上下来,强忍着悲痛:“世子夫人,这便是……将军的遗物了。我们以此给将军立衣冠冢,算是,给夫人您和其他人留个念想吧。”
帅旗上的血渍如同雪地暗梅,色泽早已暗沉下去,浸透在黑金丝线绣成的‘裴’字里,乌静寻轻轻抚摸上去,似乎还能感知到那一瞬的温热。
裴淮光翻身下马,沉默上前。
前面那抹白色身影像是一株在凄风苦雨中摇摇欲坠的茑萝,让人揪心她是否会在下一瞬就被风雨折去腰骨。
前来护送裴晋光衣冠遗物的人不多,前线战事吃紧,来的寥寥数人都是裴晋光的亲信,五大三粗的汉子,神情哀痛沉默地翻身下马,跪在那个被染血帅旗裹着的匣子两旁。
裴淮光落后几步,看着她捧着匣子,立在中间,脸色苍白,却没有望着背影时那股纤细得让人担心她下一瞬就会失去生息的脆弱了。
看多了她为阿兄的死失魂落魄的样子,裴淮光心里又痛又痒,见她现在这副平静到没有波澜的模样,却又忍不住在想,他宁愿她将心里的悲痛难过统统发泄出来,也好过全部堵在心里,连带着对他的思念、爱意全部封存在心里,今后再也不会淡化。
说到底,活人哪里能比得过死人?
只盼望着,他的好阿兄机灵些,运气再好些,可别真死了。
不然无论他今后是输是赢,心中始终哽着一块儿,让人不痛快。
“裴景之……我是说,我夫君他。他的尸首呢?”
那个匣子应当不轻,乌静寻抱在怀中却觉得空荡荡、轻飘飘得过分。
有将士出声,声音艰涩难行:“那一日,将军受伤太重,后又引得东胡二王子出了对方兵营,两人单打独斗。将军自知伤重难回,为了不叫自己的尸首落入敌人手中……将军,强撑着反杀东胡二王子,两人一块儿跌下了悬崖。”
那处悬崖地势极高,将军本就身受重伤,又自高处跌下,悬崖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将士们都知道,将军回不来了。
他们只能沉默着按着他生前在兄弟们之前说过的话,从那片沐浴在血色与肃杀中的草原启程,将他的遗物带了回来。
乌静寻沉默着听完,捧着匣子的手不自觉收紧,雪白的手背都绷出青色。
就在这时,原本在十里亭等着的周长豫等人赶了过来,众人脸上都还带着点儿怨气与不满——不是说好在十里亭接人?怎么在这儿半道上停了?
周长豫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捧着用染血帅旗裹着匣子的白衣女郎。
他琢磨过味儿来了,这哪里是什么白衣,该是孝衣才是。
她就是裴晋光才过门不久的妻子,如今新寡的平宁侯世子夫人。
周长豫眼神中忍不住带了几分怜意,这样漂亮的女人,比起他那个自负美貌的妹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偏偏这样的佳人,今后只能独守空房,实在可怜。
他这份怜爱中或许没有沾染过多欲,可乌静寻和裴淮光都感知到了。
裴淮光手悄然放在刀鞘上。
这种时候,他都老老实实的,若是这个劳什子荣王世子有什么异动,他一刀劈了他!
乌静寻淡淡望过去一眼。
刚刚死了夫君,她无疑是悲痛的,白衣素面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凄艳清丽,这么一眼扫过去,荣王世子感觉到那里面藏着的厌恶与抗拒。
可怜的小妇人,得知这个消息后只怕是天都塌了,还不知道今后的日子会有多么艰辛惨淡。
周长豫自诩待人以德,自然不会同她计较。
乌静寻没有心情去听那些虚伪客套的场面话,她紧紧捧着那个匣子,不想让那些虚伪的眼泪和嗟叹的话语侵扰了他的安宁。
他应该听的是百姓的欢呼,是孩童坐在学堂里清脆的念书声,是农民憧憬田地收成的说笑声,是世间千百种烟火闹市的声音。
“走吧。”裴淮光上前几步,拉着她越过陡然静止下来不再长吁短叹的人堆,眼看着就要上马走了。
周长豫身旁的大臣吹胡子瞪眼:“站住!你们这是要往哪儿去?!”
他们特地冒着烈日来接裴晋光的遗物入京,那是要等着接受百姓哭灵跪拜的!
他们把匣子捧走了,那他们不就只能干瞪眼?
若是放在从前,乌静寻早已僵直地顿在原地等着开口解释了,可她现在谁都不想理,她抱着匣子,不好抓着缰绳上马,裴淮光默默托了她一把,她察觉到了也不吱声,坐稳之后一夹马腹,走了。
看着白珍珠载着她十分自来熟地跑走了,裴淮光收回视线,自个儿也翻身上了马,对着那帮还在吹胡子瞪眼的大臣和不知道在憋什么坏的荣王世子冷冷扯了扯唇:“不送我阿兄归家,难不成送到大人您的祠堂里,等着每日您给我阿兄三跪九叩敬十柱香?”
那群往日嘴皮子最利索的大臣被他一番话气得来要翻白眼,原本神情沉重的将士们见裴淮光一句话就将那些酸儒给气得说不出话来,颇觉几分欣慰。
将军的弟弟,看起来也是个英勇男儿!
总有人能替将军继承衣钵,将军在天有灵,想来也能放心了。
可他们没想到,那位被他们寄予厚望,一心想让他承袭裴家军,替他兄长承担起守卫疆土职责的裴二郎,转头却成了当今天子手里又脏又臭的一把刀。
对于那小妇人的冒犯举动,周长豫摇摇头:“罢了,裴世子战死沙场,世子夫人年纪轻轻就要守寡,心中难受做出些糊涂事儿,也可以谅解。诸位不若大度些,就当是给我这个面子罢。”
荣王世子这话一出,众人面上都有些古怪,赶在他看过来之前,还是呵呵附和了几声。
那几个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赔声罪的将士顿时气得脸红脖子粗,这该死的小白脸,他们将军尸骨未寒,就敢打起嫂子的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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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静寻捧着匣子,并不好牵着缰绳御马,但白珍珠仿佛有灵性般,无须她指挥,一路上顺遂地带着她回了平宁侯府。
一路上头发被风吹得微乱,乌静寻的心更是乱糟糟的,几缕发丝拂过眼前,她眨了眨眼,就看见裴淮光抢先一步下了马,对着她伸出手来。
是要牵她,还是要拿那个匣子?
裴淮光似乎读出了她心里的疑问,淡淡道:“匣子给我,你自己下马。别摔了我阿兄。”
乌静寻哦了一声,倒是没什么抵触情绪地就将匣子递给了他。
相比于她这个才过门,与裴晋光没有夫妻之实,更没有夫妻之情的所谓妻子,乌静寻想,还是裴淮光与他切实
血脉相连的弟弟与他更亲近吧。
他定然也是想裴淮光抱着他走完最后一程的。
乌静寻这样想着,翻身下马。
两人沉默着往里走,府上才贴上不久的喜字、挂着的大红灯笼都已经被一片凄清的白都取代了,一眼望过去,扎得人眼睛生疼。
看见乌静寻眼圈儿又红了,裴淮光觉得自己的心气儿又开始不顺起来。
就那么喜欢?难过到走在路上,想起来都能哭红了眼睛?
捧着匣子的少年郎步伐突然急促起来,乌静寻看过去,只能看见他抿得紧紧的唇和紧绷匀停的下颌。
“嫂嫂方才,在犹豫什么?”
乌静寻有些迟钝地抬头,看见少年锋利又昳丽的眉眼间闪过几分嘲弄:“是觉得我在这种时候,仍能揣着那些龌龊心思,想要戏弄于你?”
乌静寻没有回答,她现在没有心思同他吵嘴。
两人一路无话,就在要进入侯府祠堂时,始终领先她一两步的少年停了下来。
他望着面色发白,眼尾却氤氲出一道胭脂红的女郎,嘴角有些恶意地翘起:“嫂嫂不好奇我的回答吗?我是在想,比嫂嫂想象中的更过分的东西。”
倘若身份调转,今日传来死讯的是他,她伏在阿兄怀里时,会不会为这个消息掉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