扪心自问,裴淮光不喜欢她为旁人掉眼泪。
可他没有带手帕的习惯,只能欺身上前,用旁的方式为她擦落泪珠。
祠堂里幽幽传出的檀香气,还有匣子外裹着的染血帅旗,都在提醒着乌静寻这段关系的禁忌。
她下意识退后一步,避开少年幽深的眼瞳:“你阿兄也在听。”
裴淮光低头看了一眼匣子,染着沉沉血色的帅旗依稀还散发着铁锈马革的味道,他看了她一眼,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不再像是下一瞬就要殉情的样子了。
他抬脚迈进祠堂。
老太君已经在那里等了。
见乌静寻那双哭红了的眼睛四处在看,老太君叹了口气,惊悉长孙战死消息后陡然苍老了不少的老人拍了拍她的手:“你母亲她……伤心太过,已经起不来身了。就咱们祖孙几个,一起送一送晋哥儿。”
说到后面,老太君话里也忍不住带上泣音。
乌静寻上前安慰她,嘴里说着宽慰的话,她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冷冰冰、早已僵硬的人,灵魄都抽离出来,只冷眼看着那个俗世里的自己尽着平宁侯府世子夫人的职责。
裴晋光只能立衣冠冢,但那些繁琐的程序都是一样的,更遑论还来了宫里的内侍带来了天子的恩旨与一些似是而非感慨悼念的话。
今日是裴晋光立冢下葬的日子,乌静寻浑浑噩噩的,她有预感,自己的生活将会发生极大的转折,可她没有办法阻止,这样突然改途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她厌恶而烦躁。
明明前一段时日连着许久都是烈日高照,今儿却下了雨,那位新寡的世子夫人穿着孝衣,头上身上浑无一丝亮色,可那张蒙在朦胧细雨中更见婉约轻愁的脸庞,却还是让人忍不住将视线一直跟了过去。
这一日终于结束,翠屏心疼地扶起乌静寻,正想带着她回去歇息,却听得老太君叫她。
“静寻,你来。”
乌静寻沉默着跟在老太君后面,不过几日,她的头发好像全都白了。
老太君进了屋,从妆台上拿出一叠纸递给她。
“你瞧瞧。”
乌静寻以为是地契屋契之类的东西,正想摇头,最上面那张纸上‘和离书’三个字却赫然映入眼帘。
“祖母,您要我与世子……和离?”
第50章
雨幕淅淅, 从支起一角的支摘窗望去,庭院里的翠叶红花也被拢上一层朦胧雾意。
乌静寻看着短短几日就苍老了许多的老妇人,她原先乌黑油亮的发髻现在花白一片, 望向乌静寻的眼神柔软而悲伤。
“晋哥儿没了,我们都难受。可我知道, 你心里头比我更难过,晋哥儿前二十年,我老太婆也算是眼看着他长大的,可你呢,与晋哥儿成亲才多久,连一日真正的夫妻都没做过呢,我怎么好眼睁睁看着你就在这宅子里替他苦守一辈子?”老太君摆了摆手, 语调缓而安宁,“晋哥儿从前很是孝顺我, 由我替他写下这封放妻书,他不会怪罪的。要怪也只能怪他自个儿命不好, 这么好一个媳妇儿,硬是没叫你过上一天好日子, 他人就没了。我,我实在是——”
说到后面, 老太君已经泣不成声, 但还是推开乌静寻过来扶她的手, 囔囔道:“拿远些,拿远些,可别打湿喽。”
乌静寻想说什么,可喉头像是被浸湿了雨水的棉花堵住,堵塞的滋味并不好受, 可她更因为老太君的心意而难过。
老太君收拾了一番心情,见女郎指尖紧紧攥着那一叠文书,又道:“我做主,将晋哥儿的私产都给了你。一个小女儿家,身上得有些东西傍身,心才不会慌。今后随你再嫁也好,还是自梳也罢,这都是你的底气,可知道?”
老妇人的话语温柔醇厚,这样絮叨关怀的样子让乌静寻积攒了许久的泪意决堤,她趴在老太君膝头,喃喃道:“我不值得祖母对我这样好……”
“胡说。”老太君轻斥一声,温热中又有些粗糙的大手拂过她冰冷细腻的脸颊,替她绾好微乱的鬓发,“晋哥儿喜欢你,他娶了你,咱们就是一家人。我替自己的家人打算,又有什么不可以?”
在女郎轻轻的抽泣声中,老太君又道:“这封放妻书还有那些房契地契,你都好好收着,别叫旁人知晓。过些时日,你想走的时候,同祖母说一声就是。”
乌静寻没有说话,只茫然地靠在老太君膝上。她嫁来平宁侯府,是为了不想再忍受阿娘阿耶他们的漠视与责骂,假若之后离开了平宁侯府,她又是为了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她现在毫无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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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晋光只能立衣冠冢,饶是如此,周庆帝仍为这位英年早逝的将军极尽哀荣。
裴晋光被追封为护国公,乌静寻自然而然地也成了一等公夫人,说句具体些的,如今连昌邑郡主见了她,都是她屈膝行礼的份儿。
乌静寻并不为这些外在的荣耀而高兴,甚至连深受天恩感激涕零的模样也是不得不做出的虚伪违心之态,也许是受了那封放妻书的影响,乌静寻看着形形色色、或是哭泣或是恭贺的人,只觉得他们像是戏台上的木偶,而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牵机木偶而已,哪一日幕后人没了兴致,随意剪断细绳,她也就废了。
雨还在下,乌静寻眯眼望去,只觉得整座金陵城好像被无法穿透的阴霾笼罩,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这丫头,想什么呢。”佟夫人这几日也跟着心力交瘁,倒不是因为在裴晋光葬礼上出了什么力,而是她心里憋着一口气,让她犹如火烧,整日整日地不痛快。
女儿好不容易高嫁,风光日子还没过上几日,她那好不容易保住的女婿更是什么都没帮衬上,人就没了,女儿成了寡妇。这事儿放在谁身上都得郁闷个十天半月,更遑论佟夫人本就对乌静寻这门亲事寄予厚望,是打量着她出嫁后多多帮扶她亲阿兄这个主意的。
可现在女婿没了,乌静寻又没有孩子,别看现在有个国公夫人的名号看着唬人,可今后平宁侯府的爵位定然还是那府上的二郎继承,那府上的财产自然也是新的侯爷占大头,等乌静寻的嫁妆花完了,那岂不是还要问娘家伸手要钱?
想到这里,佟夫人脸都皱了,她可不想因为这事儿坏了琮哥儿和未来媳妇儿的关系。
乌静寻收回思绪,看了一眼佟夫人,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明显不想多说什么,但佟夫人谈兴正盛,她看了眼已经空寂下来的厅堂,叹息道:“都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可从前那么多回,不都好好儿地回来了吗?如今他走了,留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我看在心里啊,实在是难受得很……”
乌静寻早已不是先前那个为了母亲的一丝怜爱就欢天喜地的小娘子了,她听出佟夫人话里隐晦的意思,但还是有些不可置信,这是一个母亲该说出的话吗?
“阿娘这是什么意思?”
这蠢货!
佟夫人忍住不耐,认真道:“你年纪轻轻,又没有与护国公真的成了夫妻?还真要为他守一辈子?你可别这样死心眼!要我说,你替他守个一年再嫁,那说出去大家都只会夸你有情有义。只是这再嫁嘛,少不得要将标准放低些,我瞧着成国公府那个三郎就不错,虽说从前娶过两房妻子,但他学识好,人又上进,你过去再生个儿子,地位稳固,岂不是正好?”
她说得兴致勃勃,可乌静寻却觉得浑身冰凉。
成国公府的大郎,与主管官吏调迁的吏部尚书关系甚笃,若是将来妻弟的胞兄有求,他该不该帮?
阿娘看似随意举的这号人物,只怕是早在心里估量很久了吧。
乌静寻杏仁似的眼瞳染上几分黑沉:“哦?阿娘似乎对金陵城中未曾婚嫁的儿郎状况很是熟稔。”
这是口风松动的意思?佟夫人连忙将自己看好的几个人家名字说与她听,末了还点评:“这徐尚书其实也不错,就是他年岁大了些,又是个鳏夫,你嫁过去啊,得面对一堆继子继女,怕是手段不够。”那样的老男人最是冷心冷情,依着她的女儿那木头性子,怕是吹不动枕头风。
想到这儿,佟夫人有些后悔先前将她教养得处处守礼古板,如今连改嫁都放不开心思,今后又怎么能襄助她阿兄?
母女俩在花厅里说话,管事们负责将送客,大家也都知道发生这事,府上的亲眷都心神俱疲,三三两两地告辞一块儿走了。
裴淮光面无表情地站在一墙之隔的廊庑下。
他既不想她有嫁给旁人的心思,可又卑微地期盼着,她肯松口,肯表达出愿意再嫁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