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慢慢喝,我先回去了。”
裴淮光捏着汤勺,嗯了一声,在女郎即将踏出这道门时,忽然道:“汤很好喝。”
乌静寻有些意外他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莞尔:“你喜欢就好。”
主仆俩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他的视野尽头,裴淮光收回视线,平声道:“措九。”
有一道黑衣身影从梁上跃了下来:“指挥使。”
“去清一清近日的流言。”碗盏中的鸡汤清亮,散发着并不腻人的温暖香气,裴淮光凌厉俊美的脸庞被笼罩在这层香气中,话音却像是数九寒天积厚的冰,“世家大族里的腌臜事儿,随便一件出来,都比这有趣得多。”
措九低声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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缕云园内
乌静寻看着面前正努力对着她笑的乌舜华,她瘦了很多,原先眉眼之间张扬肆意的傲气淡去许多,她之前从来不敢想,自己这个千宠万娇的妹妹,在自己面前也会露出这样局促的神情。
还是她回过神来,上前拉住了乌舜华的手:“来,坐。”
翠屏从前是不喜欢这位二娘子的,但现在见她形容清瘦,不复从前的活泼英气,心里也有些感慨,没要乌静寻吩咐,自个儿便进屋去给她们泡茶了。
“我过得很好,你不必担心。”乌静寻大概能猜出来她是为了什么过来,声音柔和,“你呢?虽说你惯来是会苦夏的,但如今都到了秋日里,你怎么还这样瘦。”
长姊温柔婉约的声音像是汨汨春水淌进乌舜华心里,她这才鼓起勇气,抬起眼看她。
明明……明明是担心她,才来看她的,怎么现在变成她安慰心疼自己了?
乌舜华故作轻松:“我很好啊,就是天生吃不胖,怎么,你嫉妒啦?”
还是这样故意爱嘴上顶人的妹妹比较可爱。
乌静寻露出这几日里头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瘦些好,胖些也不错。快要入冬了,在庄子上可还习惯吗?我熬了些桂花蜜,待会儿你带些走吧,放在水里、糕点上甜甜嘴儿,从前你最爱吃了。”
乌舜华看着她,却突然生了气。
只是看着她红红的眼眶,乌静寻没有出声,只静静看着她。
“你怎么还是这样的烂好人性子啊?!你知道外边儿街头巷尾都怎么传你的吗!”乌舜华很想将气势摆足一些,可是话到了嘴边,眼泪也跟着不争气地落了下来,“你老是替别人着想,你自己呢?就活该过这样一直被别人操控的日子吗?”
过去是她那个为爱浑噩了脑子的阿娘,现在又是她那个疯魔到觊觎寡嫂的小叔!
乌静寻笑着摇了摇头,那双多情妩媚的狐狸眼望着她,微微一弯,就漏出比月华还要温柔的情意。
“不。不会一直这样的。”多的话,她无法和乌舜华明说,她的妹妹一直是个火爆直接的性子,告诉她太多,若是裴淮光今后盯上她,只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乌静寻只能握紧她的手:“我会过得很好。舜华,我希望你也是。”
乌舜华不知道乌静寻暗地里的谋划,只当她是认命了,心里又着急又心痛,恨自己现在连光明正大替她说句话的机会都不能有。一个非亲生的妹妹,哪儿有立场去劝说阿兄将守寡的长姊接回家?
乌家也不再是她的家了。
“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保重自己,舜华。”乌静寻像是小时候那般,轻轻替妹妹顺好毛毛躁躁的头发,又拍了拍她,“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就这么,赶她走了?
乌舜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乌静寻却很坚持:“去吧。”
看着乌舜华怒气冲冲里又带着些恋恋不舍的背影,翠屏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二娘子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娘子何不留她用了午膳再走呢?”
终归都是要离开的,或早或迟而已。
乌静寻摇了摇头,进屋寻了绣箩,坐在罗汉床上继续绣着那件未完成的衣裳。
翠屏看着,叹了口气。
有时候她都不知道,娘子这是想开了呢,还是太过伤心害怕,才不得已为为之。
翠屏想起二爷望着娘子的眼神,也不像是见色起意,那样珍视的眼神……她撇了撇嘴,反正没在她们娘子的亲耶娘和阿兄身上看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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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去护国寺上香?”
这一日乌静寻去到序平院时,琼夫人也在。
老太君许是听到了外边儿的流言,不想去管,可心里又过不去那个坎,已经许久未出门了。
想到那位和蔼慈爱的老人,继而想到第一回见她时,身侧青年对着老太君珍而重之地介绍她,是他即将过门的妻子。
早在她低下头去的那一瞬,裴淮光便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琼夫人连忙提醒她:“护国寺是个好地方,这些日子家中发生了不少事,你去上上香,顺便散散心也是好的。”
乌静寻颔首:“是。”
裴淮光摈去那丝微妙的不舒服:“我陪你去。”
乌静寻摇摇头:“寺中人多,别冲撞着你了。”
裴淮光还想说些什么,琼夫人却道:“二郎忘了?十九那日陛下设宴,你祖母年纪大了不爱去这样的场合,少不得要叫你陪着我走一趟。”
没了一个为国作战的儿子,她还有另一个深得帝心的儿子,琼夫人望着裴淮光的眼神慈爱温柔。
乌静寻也点头:“我只去半日就回来,若你归家得早,便来接我吧。”
她鲜少这样柔声细语地和他说话,这几日经历得多了些,但裴淮光还是分外珍惜这样的时刻。
他颔首:“好。”
可十九那日,裴淮光出了宫门,翻身上了马,正打算直接往护国寺去接她回家,收到的却是荣王余孽反扑,在山路上意图挟持世子夫人,两班人马对持间,载着世子夫人和她身边儿女使的那辆马车受了惊跌下山崖,恐怕已是尸骨无存。
第56章
“二爷?”
深秋的风吹乱了座下马驹的鬃毛, 圆领袍上银线和碧色丝线织成的孔雀在瑟瑟寒风中依稀发出几声凄惶的悲鸣,但很快又被腰间挂着的那把漆黑长刀隐隐震颤出的杀气压住。
前来回禀消息的侍卫有些胆寒,二爷的脸色……好难看。
不对, 又岂止是一句轻飘飘的好难看能形容的。
“我不信。”好半晌,他才听到裴淮光的回答, 护卫有些糊涂,但还是如实道:“是属下亲眼看见载着世子夫人和翠屏的那辆马车翻下了山崖,做不了假。”
做不了假?这世间能做假的事儿可太多了。
裴淮光绷紧的脸,凛冽的秋风直直砸在他脸上,他似无所觉,朝着护国寺奔马而去。
因此事涉及荣王余孽,现场不仅有平宁侯府的人, 也有雀鸣卫的人,落在裴淮光眼中, 乌压压的人乱成一团,看得人心烦意乱。
“裴副使。”
雀鸣卫的人见着那道冷霜风寒的身影出现, 识趣地打了个招呼。
雀鸣卫是周庆帝一手锻造的刀,但他从不会将这柄刀轻易交给某个人, 或者说,高高在上的天子乐见底下的狗为了争夺刀柄的控制权而露出的丑恶模样。
裴淮光年纪轻轻, 虽说在荣王造反一事中立了大功, 但雀鸣卫中的另一位副使曹明显却对这个生得面若冷玉的年轻郎君很不服气, 觉得他不过是个仗着出身荫庇才得到周庆帝青眼的纨绔子弟,如何能和他这样真刀真枪靠着功绩被提拉上来的武官相提并论?
偏偏这样的人,如今正是和他同任雀鸣卫副使,真是叫人不痛快。
曹明显挑了挑眉:“今儿裴指挥使不是进宫陪陛下下棋么?这样劳累的活儿,交给我们兄弟去做就是, 裴指挥使金尊玉贵,何必冒着冷风亲自过来一趟?”
他语气奚落,裴淮光径直翻身下马,往山崖边走去。
近来多秋雨,山崖旁的泥路被压出两道深而凌乱的车辙印记,从那些痕迹中不难看出当时场面的惊险。
“当时驾车的马夫何在?府上的护卫呢?即便是雨天泥路难行,府上驾车所用的马都是性情温顺,又善识途的马,又怎会突然发狂不受控制,径直冲下山崖?”山崖下云雾缭绕,翻腾的雾气模糊了人的视野,裴淮光只能听见山崖下波涛拍岸的怒吼声。
那声音狂放不羁,落在他心头的浪涛一下比一下重,带着空茫的回音。
见裴淮光一来就连连发问,俨然是不将他放在眼中,是要与他抢夺这里主事之人的话语权的意思,曹明显脸上露出不悦之色,见其他人竟然真的被他的威势所震慑一般,乖乖回了话,他心头更是怒火中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