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隅一时没接话,只楞楞地看着他,片刻后,她用力眨了下眼,像是把什么情绪压下去,最终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如此厌恶墨尚书府的人,如今却为了她甘愿忍耐,她何德何能啊……
“不若,你同我一道去何府……”
话音未落,东隅便撞上墨夫人强自隐忍的泪眼,她即刻改口:“也好,我们兵分两路。”
她顿了一下,拉着墨淮桑走到廊下,指尖紧捏他的袍袖:“我过去何府,顺道叫黑包过来,有它守着,我也更放心你一些。”
墨淮桑低低笑了一声,极享受她的挂怀,却故意轻哼:“小神婆,先顾好你自己吧。小金蛇不许离身。”
最后一句话颇为郑重。
东隅拍开他想捏她脸的手,强忍着面上的滚烫:“我走啦。”
“嗯。”墨淮桑应得极轻,目送那道翠色斗篷穿过花木,直到背影彻底消融在暮色深处,他才收回目光,轻抚袖口,仿佛那处仍留下她指尖的温度。
东隅赶到何府时,何五娘已披着外衫坐起。
她面色苍白,眼神却清明,见东隅进门,她眼中闪过一丝感激,撑起榻沿比便要起身道谢。
东隅按住她肩头,声音放柔:“五娘且歇着,我只问几句话,你阿姐今日可有何异常?”
何五娘在隐囊上挪了个舒服的位置,努力回忆:
“阿姐她……前些日子确实有些奇怪……总是心神不宁,有时对着镜子一照就是好久……”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更怪的是,她还……还偷偷出去过几回,不许我告诉母亲,只让我……帮她遮掩……她是长姐,又是嫡女,我……我不敢告诉旁人……”
东隅的心跳陡然加快:“可知她去了何处?”
何五娘的小脸皱成一团:
“每回都是我与阿姐去东市游玩,都会在云香斋的雅间喝茶,让小丫鬟候在外间,她借口更衣,悄悄偷溜出去一两个时辰,回来时,身上总带着淡淡的檀香与纸灰味,兴许是某个佛寺或者道观,我问过,她只叫我别多嘴。”
东隅心头一震,又问起发现何二娘尸体那日的情形,嘱咐她好生休息,便离开了何府。
一得到关键线索,东隅归心似箭,催着墨言驾驶马车朝尚书府疾驰。
墨四娘所在的小院灯烛煌煌,院门大开。
“三郎,三郎。”东隅提着袍脚小跑了起来,一双杏眼光彩夺目。
“慢点。”墨淮桑迎出两步接住她,先攥住指尖,确认温热,才牵着她带到桌旁,斟了杯热茶推过去,“润润嗓子。”
东隅接过茶盏,一饮而尽,顾不上擦唇边水痕,便将何五娘的说辞一股脑倒出。
“……两姐妹常去的酒楼,正是我们那日替徐丽娘解围的云香斋,何二娘每次借口更衣,一两个时辰内返回,且带着香火味,她极有可能去了东市附近的佛寺或者道观,明日回万年县查查看……”
“她去的必是道观。”墨淮桑指尖轻叩桌面,语气笃定,他含笑看向小神婆,“很惊讶我是怎么知道的?”
东隅楞楞点头。
“据墨四娘侍女的说法,最近几个月,她的足迹遍布长安大大小小的道观。因此我猜,何二娘去的极有可能也是道观。”
东隅顺着他的话继续推测:“如此,那我们可以优先圈定东市附近,距离云香斋脚程在一个时辰以内的道观。”
“别忘了,还有个关键的物件。”
东隅顺着墨淮桑的眼神,看向桌上的银鎏金香盒,八宝妆润颜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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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一幕(姨母)碎碎念:
突然发现,小墨还挺会爱人的o(╥﹏╥)o
第91章 何为“美人鉴”?
翌日, 万年县后衙多了一张新绘制的东市道观舆图。
以云香斋为中心,以一个时辰内的脚程为距离,向外丈量, 大大小小共圈出十座道观,香火鼎盛的有, 偏僻冷清的也有。
万安观、太清宫、冲虚观……名字一个赛一个清雅, 却不知哪一个观里藏着獠牙。
若贸然以官府身份逐一查问,动静太大,极易打草惊蛇。
“需得有人潜入其中, 探明虚实。”墨淮桑指尖点在舆图上,神色冷峻,“有厉害邪物的道观,必然行事诡秘,也必有严格筛选之法, 寻常人恐难以接近。”
东隅沉吟片刻, 抬眼时眸中已带上果决:“我去。”
“不可。”墨淮桑下意识断然否决, “太危险了。那邪物手段诡异,已连害数命, 恐怕仍有其他被害之人尚未被发现, 你孤孤身前往……”
“正因如此, 才需要我去。”东隅柔声打断他,语气平静,“三郎, 你先听我说完,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从目前已知的四位受害者来看,已遇难的有五品官之女何二娘、男扮女装的乐师徐丽娘、长相清俊的流民,尚存活的三品官之女墨四娘, 撇开没有任何线索的流民,其余三人都是以女装示人,且皆买过八宝妆润颜膏,因此我有个大胆的猜想……”
她将一盒八宝妆拿到身前:“幕后之人挑选的目标似乎与容貌、变美有关,我想伪装成此类人,兴许能引他们上钩。”
见墨淮桑沉着脸思忖,东隅定定地看着她,恳切道:“若我们不能尽快抓住幕后之人,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被害。”
小神婆清亮的眸中,带了些孩童天真的澄澈,也如孩童一般执拗、不管不顾。
墨淮桑不由想起一年前的情形。
她突然跳上他的马车,说有冤魂向她求助,自告奋勇要帮他查案,引着他去当时落霞胭脂铺柳掌柜养外室的住所,在他拒绝调查之后,她向他道歉,带着即便没有助力,也要一查到底的孤勇。
“……都说人鬼殊途,话本里也说鬼比人厉害,可我总忍不住想啊,为什么那些厉害的鬼魂总要来找我这个软弱的人寻求帮助呢?那他们得多无助多绝望?所以,我即便只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神婆,也想为他们尽一份力。”[1]
也许早在那时,他就已然为她倾心。
她连可怜的鬼都无法视而不见,何况是活生生的人。
他不想承认,但此刻的小神婆尤其让他心动,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丝苦笑,他长叹了口气:“让墨言带人远远跟着,若有不对,即刻发出信号。”
“不可。”东隅摇头,“大队人马暗中跟随,反而容易暴露,我独自一人,扮做一个孤女,才最不易惹人怀疑。”
“拿你没办法。”
下晌,东市云香斋附近,多了一个形单影只的小娘子。
她穿着半新不旧,发间只一根素银簪子,在脂粉铺子、绸缎庄流连,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些精美的胭脂水粉、鲜艳的衣料,却从不询问。
翌日,她再次出现在东市的红颜坞,这次她终于下定决心,问店里伙计要了一盒当下销得最好的八宝妆润颜膏,付钱时,抠抠索索地将铜板数了一遍又一遍。
她如获至宝,珍而重之地抱在怀里,却在某个比较清冷的街道转角处,将那盒润颜膏摔到地上,馥郁的芬芳顿时溢满街角。
小娘子不顾尖锐的碎片,将残存着大块膏体的瓷片拾起捧在掌心,抱着膝盖,身体微微颤抖。
“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东隅将沾了姜汁的帕子收到袖中,抬头,眼泪汪汪地看向眼前之人。
一个穿着体面,面相和善的妇人,手里挎着个菜篮,像是去买东西路过此处,她打量了东隅片刻,眼中流露出同情与怜惜:“润颜膏打翻了?真可惜。”
“好……不容易……攒了些钱……呜呜呜呜呜……”,东隅嘴一瘪,眼泪成串流出,哽咽得话都说不完整:“也是……我这般模样……用了……也是糟蹋好东西……”
妇人明显一怔,惊讶地盯着她:“小娘子说笑了,你这般相貌,我还以为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呢。”
“我才不是小姐,不过是个卑贱的丫鬟。”东隅捧着脸,哽咽的声音里带上一丝难堪:“即便被放了奴籍又如何,还不是找嫁不出去……”
妇人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精光,叹了口气:“哎,真是我见犹怜。小娘子何必妄自菲薄?皮囊不过是表象,心善才是福气。”
东隅抽噎了一声:“可我同府的小姐妹,因为长得好便攀上了高枝。”
“小娘子若真为此事烦忧,大娘倒听说,有个去处或许能解你心病。”
东隅猛地抬头,眼睫轻轻颤动,原本暗淡的双眸瞬间被点亮:“能有什么去处……怕不是骗人的吧……”
妇人迅速朝左右看了看,蹲下身来,压低了声音:“是不是骗人,大娘不敢打包票。只听说那地方,是一处道观,里面的仙姑有些特别的本事。”